“有些事情，大概是永远都忘记不了的，错的事，对的事，都一样。
直到现在我都未曾后悔做出那种违背天理的事，罪，早已烙印在我身上，永远褪不去了呢。”

阳光是暖的，让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明媚。
“你这头发，未免太长了吧？”
阿虬撩起伊萝的长发，若不是伊萝有好好地扎起辫子，这头发大概要铺到地上去了吧。
“长就长呗，也没什么不好嘛。”伊萝解下发带，将头发浸入温水，发梢那一抹墨色在水中散开。用水托起水，轻轻洒在秀发上，水珠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不剪吗？”
“为什么要剪呢？”
“有不能剪的理由吗？”
“理由？”伊萝略略一愣，手的动作似乎顿了下来，但又转眼露出淡淡的笑容，“没呀，没有呢。”
在撒谎呢。
阿虬是知道的。眼前的这个女子，隐藏着的东西太多了，多到他所不能想象。她的过去，她眼中的世界，似乎都是一个个谜。即使与她相处这几百年，他也未曾了解过她，也许，是不想了解她。
“是有什么想说的吗？”伊萝侧着脸，长发遮住了她的脸，阿虬看不见她的表情，“阿虬呢，真是一个从语气里就能被看破的家伙呢。”
“你不也……是这样吗。”
伊萝转过头，略微惊讶。
阿虬没把话题进行下去，转身打算离去，“我不会强行去了解你的过去，你的过去，吸引不了我，我只要知道现在的你便足够了。”
言罢，黑发男子几步轻功，踩着风儿离去。留她一人，不知所措。
“真讨厌啊，太敏感的男孩子可不受欢迎呢阿虬。”
伊萝喃喃着，浸在水里那一抹墨色的头发，颜色似乎愈发地浑浊，消散在这水里，连同那一抹墨色的记忆。

“不要怕，来我的身边吧，我……来照顾你……”
印象中，那是一张极温柔的脸，还有那白色的头发泛着光，好看极了。他伸出手，抱起沾满血迹的幼儿，带着温和的笑容。
但他的眼里，分明有着泪珠在打转。
这便是她最初的记忆了。
眼前这个男子，是她的父亲。
“要是你的母亲还在世那该多好，”他轻抚她的黑发，“你的这一头秀发，真是比你母亲还要好看。要是她能看到你，变成这么一个秀丽的女子，那该多好。”
她坐在他的大腿上，一言不发。
她的母亲，是一个人类；她的父亲，是一只妖怪。
流着妖怪血统的她，没个几年，便成长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儿了。只是比起妖怪，她似乎更接近那人类。
“妖怪与人类的孩子，是杂种呢。”她这么想着，“但是没关系的，我只要能和父亲在一起便足够了，终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像父亲那样的妖怪吧，那样的话，现在是杂种也没关系。”
她那么想着。
大概是因为流着人类的血，她对于人类，似乎抱有那么一份好感。
“人类是很聪明的。”父亲这般说着。
“比父亲还聪明吗？”她那样问着。
他摸摸她的头，“说不定是那样。”
“人类，有聪明的，也有不聪明的。人类是友好的，但也是不友好的。人类有着妖怪没有的本事，但也有着比妖怪还可怕的欲望。不聪明而有欲望的人类，不可怕，可怕的是聪明又有欲望的人类。”
“那聪明又没有欲望的呢？”
“……呵，我想，人类里还没有那一类人吧。”
她不解，当她懂得父亲的话时，是在真正接触人类的时候。

在人类那里，她反而了解了父亲。
父亲身为妖怪，却时常出没在人间，人类对他了解得，似乎比自己还透彻。
白发金眸，温文尔雅，通情达理，在人类和妖怪里都相当有威望。他是统帅妖怪的首领，又是为人类造福的福妖。其名曰，白泽。
这是她第一次了解了她的父亲。在这之前，她一直觉得，父亲就是父亲。
“白泽，是只有一只的，从未出现第二只白泽。”
父亲仍是父亲，白泽仍是白泽。只是，与人类结合诞生下来的她，又是什么？
白泽是只有一只的。那便是她的父亲。
而她，非人非妖。
她回到与父亲隐居的雪山，但无心与父亲见面。
“或许，我仍是只妖。”她想着。
不然，又怎会在出身那一刻，吃掉了自己的母亲。
吃掉母亲一事，她从未开口，而白泽，也从未知道。
这件事是她最大的秘密。

日后，在与父亲从人间回来的途中，她碰到了妖怪。
那是些小孩子模样的妖怪，三两个欺负着另一个。
“这家伙是杂种呀！”“杂种不要来我们这边！”“什么都不是的家伙快点滚！”
这些话传到她的耳里，有些刺痛。
被欺负的小妖，有点不知所措。看见了白泽，便哭泣着扑向他。
向来菩萨心肠的白泽，理所当然帮小妖赶走了那些欺负他的纯血统的妖怪。
“好了，不哭了。”白泽擦去小妖的眼泪。
“白泽大人……为什么我会是杂种……我不想成为杂种……”小妖哽咽着，眼角被哭得通红。
白泽什么也没说，轻轻抱住小妖，抚摸他的后背。
“杂种只能被欺负……我不喜欢这样……呜呜……”小妖仍然哭着，“我不要是杂种啊……呜……”
小妖对白泽所说的话，似乎都是她所未能开口的。她抱紧手中的画卷，就像抱住内心那个害怕自己是杂种的懦弱的自己。
那些画卷，是人类为父亲所画的画像。
她展开画卷，画的是白泽，是她的父亲。不管过多久，在以后的人画白泽时，画上的永远是父亲，而不是别人。
“我不想成为杂种”
小妖那带着哭泣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那个小妖，就像是她。
“如果，我不是杂种那就好了。”
她想。
望着父亲的画像，她愣愣的。
“如果，我是白泽……就好啦。”
她淡淡地想着。
暗红色的眸子，却浑浊起来。

人类是不会不有私欲的。而她也是如此。
“你想去人类那里学习吗？”他微笑起来，像往常一样，抚摸她的头。
“那就去吧，人类也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我想，对你也有好处吧。”
他同意了，放她去人类那里。他以为他看见的，是她的求知欲，却没能发觉，那是内心的欲望。

师父在平日里就是个时常偷懒的人，除了教自己和师弟医术外，大多时间都跑到那西湖，沉醉在美色之中。
好在她天生聪明，对于偷懒的师父，自己也可以领悟医术。这多半要感谢她的父亲是最为智慧的白泽吧。而他的小师弟，也是个悟性高的孩子，经师父和自己一两讲解，便能懂得。
看来这个师弟不难带。平时见其他同门的弟子带一两个师弟师妹的，就常常哀怨。
“师姐，这些药草我认对了吗？”
“对了对了，师弟可有学医的天赋呀。”她摸着他的头，表扬他。
而小师弟也只是红着脸，腼腆的笑笑。
看着眼前这样可爱的师弟，她甚至都忘了自己不是人类一事。
她突然地沉默，自己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如今却活得像个人类。要是，自己生来就只是个人类，那样也不错吧？
“师姐，师姐？”
师弟轻摇她的手，她才从思绪里回来，“嗯、嗯？怎么了吗？”
“……师姐偶尔会露出很沉重的表情……是有什么心事吗？”师弟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她，真是一张可爱的脸孔。
“小家伙，师姐还用不着你来担心呢。”她点点他的额头，“太敏感可不会受欢迎哦。”
“只要师姐不介意就好了嘛……”他低声喃喃，但她没有听见。

那个小师弟，会常常随她去林子里摘草药。似乎她去哪里，他都愿意跟着。
“山路难走，你没问题吗？”她问。
“我没事的。”他跟着她。
“师弟如果是想出去玩，大可跟师父说一句，他会放你去玩的。”
“不、不是……我不是想玩……”
“嗯？那是什么？”
“我只是想……没、没什么。”
她有点奇怪，虽然见惯了师弟这幅模样，但每次都会忍不住好奇。
因为有师弟的帮忙，她比平时更快完成了任务。下午师父随师祖出门，她难得有一个空闲，便想带师弟去这府中逛逛。
师弟看起来很是高兴。
“师弟喜欢桃花吗？”她问。
师弟点点头。
“那我带你去看桃花吧，若再不去看，这府中的桃花，也该落尽了。”她牵起师弟的手，走向府中的桃花林。
桃花已经三三两两地掉落了，仅仅剩下几株还挂着一两枝的桃花的树。
“还是来迟了，”她有些失望，“往日这时间，花还开得灿烂，看来今年是凋零得早了。”
“师姐很喜欢花啊。”师弟摇摇她的手，“那我去摘枝桃花吧，带回去放在师姐房里，这样师姐也可以多看得花些日子。”
师弟松开师姐的手，像爬上桃树。她有点慌了，连忙拦住他。
“哎小家伙！爬上去太危险了，要是摔下来怎么办？”她露出有点生气的样子，师弟见她这样也不敢跑了。
“我只是想让师姐能多看到花而已……”他低着头，她不好发火，敲了敲他的脑袋。
“我知道你一片好心。”她抬头，望见一枝还开着花的，“要真想摘，那也让师姐来吧，你还小，太危险了。”
她搬来一块石头，踩上去，踮起脚尖，伸手摘下那枝桃花。“看，师姐来摘就容易多了。等你长大了，比师姐还高了，再来摘也可以嘛。”
转头，发带却被树枝钩到，那一头黑发，如同瀑布般倾泻下来。
“诶，真是的……”她扯下发带，把头发捋到一边。
师弟望着她那头黑发，愣愣地，“师姐的头发好长啊。”
“是呀，不知不觉就这么长了。”她把桃花拿给师弟，带师弟去附近的石椅上坐着。
“这么长的头发，不考虑剪掉一些吗？”
“舍不得呀，”她拿出木梳，梳理着头发，“你说师姐的头发好不好看？”
“好看，师姐的头发最好看了。”他摸摸鼻子，似乎闻到师姐头发淡淡的花香。
“对啊，大家都夸我头发好看……既然这样，我为何还要剪掉头发呢。”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柔顺得跟丝绸似的，“师姐，我帮你绑头发好不好？”
“……好呀。”她微笑着，将梳子递给他。

师弟的手比其他女孩子还巧，帮她绑了个漂亮的发型。回去的路上遇到其他师兄师姐，都纷纷夸好看。
“谢谢师弟呢，帮我绑了个这么好看的发型。”她摸着他的头，师弟害羞地笑起来。
在这府中的日子，似乎是段快乐的日子。
直到她随师父去了药房。
“徒儿，这些药材就放在里面的柜子里吧。”她接过师父的药，走向药房深处。却望见一张画像，手中的药材不禁滑落，碰撞的声响引来了师弟还有师父。
“怎么了徒儿？”师父和师弟匆匆赶来，她才回过神来。
“嗯、不……我只是……有点被吓到……”
墙上，那副画像正是白泽。不知是因为画得太逼真，还是因为太久未见父亲，她不禁被吓到。而正是这一吓，她也才想起，自己来这的目的，也才想起自己不是人类一事。
“师姐你没事吧？”师弟凑过来，抓住她的手。
“没事……我没事。”她看着眼前这样可爱的师弟，却又想到自己的真实身份，不禁有些酸涩。
“当我开始熟悉了这一切，却发觉这一切只能是梦。”
夜里，她望着窗外出神。
“来这里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欲，贪恋这一切，却又不能握住这一切。他们，终究是人类，而我，终究什么都不是。如果他们知道我是这样的身份，一定会被嫌弃吧。”
她闭上眼。
“既然如此，就早些结束这一切吧。对我，对这里，都是解脱。”

来这里已经几年了，她的医术已经可以出师了。
“徒儿，有人想来提亲，愿意看一看吗？”师父问，“是之前被你救过的一个少爷，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他似乎对你有好感，而他也是个正人君子，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吧，这次提婚，不如同意了，如何？”
她抬头，尽力想起师父口中那个人。虽然有印象，但她可不想结婚，毕竟她不愿被发现自己不是人类这件事。
“我觉得……算了吧。我这样子的，哪配得上人家呢。”她微笑着，“我还想多学点其他方面的，师父却这么快想让我走吗？”
“话别这么说。”师父也笑了，“你不愿意，那就拒绝这门婚事吧，毕竟这是你的人生大事，我这个做师父的，可不好干涉。”
言罢，师父推门而出，看来是想去把这门婚事给推辞掉。
“我……有什么资格结婚呢……”她玩弄着手中的茶杯，自言自语。
“师姐……”
师弟从门外走进。师弟也在这里呆了一两年了，随着年龄的增大，那张原本稚嫩可爱的脸孔，也变得俊秀起来。
“是师弟啊。”她起身，走到师弟跟前，才发觉身高已经被超越了。
“师姐……是要嫁人了吗？”师弟的眼神里似乎有些不安。
“没有啊，我拒绝了。”她还是不变着笑容，“师姐不想那么快离开这里呢。这里有师父，还有你，我已经很满足了。”
师弟眼里的不安渐渐散去，却又露出正经的一面，将她拥入怀中。
“师姐，再等等我好不好。”
她被他抱住，却没有挣开。
“等我再大一些，等我有能力赢过师父后，师姐，你就嫁给我吧。”
“师姐，我喜欢你啊。我想和师姐在一起，我想要保护师姐一辈子。”
他望着她的脸，“等我长大了，嫁给我好吗，师姐。”
“……好呀。”
她淡淡地笑了。
这个谎，最终还是撒出去了。

她是没有爱上他的，她永远都只是当他是可爱的师弟，她也没想到，这个师弟却喜欢上自己。
但是，她不能有所留恋。
“师弟，帮我个忙好吗？”
面对师姐的请求，师弟是从来不会拒绝的。
“后山里有一种草药，我最近需要用到，但我腾不出时间，你可以帮我去采来吗？”
那种草药，师弟不认识，但凭着师姐给的图纸，他还是找到了，当他把草药带回时，却没了知觉。
“对不起师弟，来生若有缘，若你我都为人类，你再娶我入门，好吗……”
他是被她设计了。
后山有结界，只有人类可以出入，除此之外一切妖魔鬼怪进入均为一死。而那里种植的，正是用来对付妖怪的药草。她不能去，那只好让他去了。
当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双眼却再次睁开了。
“我竟然没想到……那孩子却是这般蛇蝎心肠，为了自己的目的而陷害你。”师父是这么说的。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脑里仍然回荡着昔日她银铃般的笑声。
他是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的。
他还……没能娶她入门，没能与她相守一生。
他……还是爱着她啊。

康复后，他还是会痴痴地拿出师姐送他的木梳，仿佛这木梳上，仍留有她的余香。
别人笑他痴，竟对一个差点夺了他性命的女子如此执着。
夺了他的性命，那又何妨。
他第一次见她时，爱情的芽便在心中萌发。在那一刻，他便没有放下她。她的一言一行，都联系着他。他是爱她爱得入了骨子。
数年流转，他已褪去了那份稚嫩，但仍割舍不下一个她。
他是坐不住的，他踏遍千山万里，只为寻一个她，为的，只是再见她一面。

“我还能不能拥有在府中那段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呢，我想，是回不去了吧。”
“师弟不属于我这边呢，所以在人间，也要好好生活着啊。”她抱着他，“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师父的话……我想他是不愿想起我的。”
“除了师姐，其他人我都不会娶的。”
“师弟不听话了呢，不要惹师姐生气好吗。”
“我只喜欢师姐一个。”
“别说了……我啊，没办法和你在一起的呢。”
“师姐，我能帮你绑头发吗。”
他松开她，用那把原本属于她的木梳，为她梳理头发。梳的，还是那个发型。
“师姐，头发一直留着好吗……永远……不要剪……好吗……”
她听见他的鼻音，“……好……”
后来的后来，他没有结婚，但也没来见她，他独自一人，行走江湖，最终，葬在江湖。
而她，依旧躲在那雪山里。
最初的白泽已经不为人知了，知情的人，都已经离去了。
“如果可以，我一定会选择当个人类吧。”
她嘲笑自己。

她偶尔会想起在人类生活的日子，想起那个爱说话爱偷懒的师父，想起那个乖巧可爱的，又痴心于自己的师弟，想起那府中的桃花林，还有那株最后摘下的桃花。
本想断了这一切，却猛然发觉这记忆是断不了的。
就连最初自己认定不会爱上师弟这件事，也在离开他后才发现，这也是一个谎。
他直到最后一刻念的还是她，却也没有勇气再去见她。毕竟他始终认为，这不过是他的一场单相思。
而她，终究欠了他一句道歉，也欠了他一句真心话。
“如果早点发觉自己是喜欢你的那就好啦。这样的话，你在那边是不是会比较高兴点呢？”
听说师弟最终是葬在了当年府中那片桃花林里。在桃花盛开的时候，她偷偷回到那，摘下了林中开得最旺的那株桃花，放在了师弟的墓前。
“当年你没能为我摘的那株桃花，就让我替你吧。”
她苦笑着。
但愿在黄泉路上，也有花香伴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