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久违地有些振奋。
并不是平常那种无法保持平静而乱嘈嘈的感觉。
更近似于从疲惫的缝隙里溢出的满足感和愉悦。
是叫做……充实吧。
喏，就和大家在勤奋踏实工作一天且小有所成后体会到的情绪类似。
虽然疲劳不堪，心情却有些飘飘然。
我现在就怀着这样轻盈的心情。
嘴角大约是上扬的，并提神般地大力耸了耸肩。
但。
随即又觉得自己实在是神经质。
并没有什么真正值得飘飘然的事情不是吗？
顶着烈日艳阳汗津津地步行超过一个半小时，这种事有什么意思？
又不是为了正经八百的事情。
只是凭着内心一股莫名的冲劲才一口气走到这儿。
无意义的行动丝毫没有生产性和建设性，却累得像夏天里不停吐着舌头的犬类。
汗水流进眼里，甩手抹掉。
手心也粘稠稠的，粗短的双手看上去邋遢极了。
心情顿时变得糟糕起来。
转身回首看去，先是一段下坡路，道旁竖着极为寒碜的电线杆，再后面有一段不知何用又斑驳褪色的砖土矮墙，顶上丛生的杂草一直往前延伸着然后在某处断绝。
烈阳把电线杆照得惨白惨白，视线上方的电线看上去乱七八糟地交织着又扯开，一只落魄的乌鸦孤独地停留在上面。
蒙着层细沙的小路一直蜿蜒至脚底，在太过白烈灿爆的光线下剥离成了单薄干燥的土白色。
明明是正夏天，一切景象却极为惨淡寥落。
是周遭景物曝光太强的缘故吗？
……是这一带太荒凉了吧。
一路走来，已经很长一段距离没有遇见居民住宅了。
心情愈发低落地无法自拾。
刚才那一瞬间的振奋消失得太快，如同错觉。
是错觉吧。
充实感这种心情本就是人类的一种错觉。
因为劳动对人类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件享受的事，但之于生存偏偏又必不可少。所以在长期的进化过程中，人类不得不为了活得更幸福而麻痹自我创造出充实感这种心理上的错觉以自我安慰自我欺骗。
……这样说准确吗？
大抵就是这样吧。进化这个词不也是来自达尔文？
啊，这里澄清一下。
我虽然相信进化论，但是不管怎样都无法接受人是由猿类进化而来的呢。
真的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其中的理由大概是……
第一个人类真的需要食物来饱腹吗？——这样。
嗯，非常不可理喻的想法，对吧？
你是笨蛋或者神经质吗即使是第一个人类也是要吃东西的啊因为自古从来没有人不吃东西的道理啊。也被别人这样甚至更狠地数落过。

之后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虽然只有我自己知道，但我的人生似乎从此脱离了原本应该正常的轨道。
如今想来，竟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我虽然缓慢却着实在一步步移动着，这时终于爬上了陡坡。
一股凉风扑面而来，卷起泥土路上的沙尘。
坡上的景象竟比身后所见更为荒凉贫瘠。
道路似乎比刚才宽阔了些，但左手边荒废的那一块平地上凸起的土包是老旧的坟墓吗？
……是不是也无所谓吧。
可是这种地方，真的还有人居住吗？
据说有。
我今天就是为此而来。
虽然平日里懒惰到连吃饭的顿数都能省则省，可提起这种不关乎生计大事的无聊小事倒难得勤快起来。
『哎呀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你们可别不信，我是真的看到了呐，要不然哪天你们自个独自去瞧瞧，保证把人吓个半死！不过我是再也不想看到了！』
前天几个老同学凑到一起，有个叫佐藤的说了这样的话。
我乍听到也蛮惊讶的，虽然当时并没有表态，但今天一早就动身了。
果然还是很在意啊。
在意得不得了。所以必须亲自确认佐藤的话。
这一带……
今川原来一直住在这么荒凉败落的地方吗？
虽然知道她家境实在难堪，但也没想到会落魄至此。
不。
不不。
也不一定吧。
虽然这一带的确贫瘠，可是也应该和其它地方一样有穷人也有富人吧。
因为名取也住在这一带啊。
说起来，名取和今川似乎是邻居呢。
所以那个时候两人才经常玩在一起吧。
就班上同学的关系来说，邻居关系已经相当亲密了。毕竟邻居基本上就等于青梅竹马兼死党嘛。
名取和今川的关系虽然没有那么亲密，但想来也不可能坏。
那么……
名取知道吗？
关于佐藤一周前在这一带看到今川的事？
不。
不可能知道吧。
听说名取上国中的时候又因搬家而转学，从此失去了联系。如今再听到他的消息，他竟已是万人瞩目的大明星了。
透过镜头过滤再看到的名取，那么闪闪发亮。
这样的人和那样的今川，怎么可能还有交集？
那样的今川。
佐藤描述的今川。
一周前的今川。
似乎还是儿时模样。
这并不是说今川的面容没有太大变化，而是指整个人的样子完完全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佐藤国中时和今川念同校，所以对她那时的样貌还算熟悉。他异常肯定地说，上周看见的今川和她国中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会不会是今川的女儿？你不是认错人了吧？』
有人这么质问，佐藤丝毫也没动摇他的坚持。虽然两人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确认身份，但佐藤似乎病态地对自己的直觉执着起来。
就连走路方式都一模一样。佐藤板起脸来还真有那么点威慑力。
然后就没有人再说什么，再后来聚会便散了。
我却像被佐藤感染一样，异常地感到在意。
佐藤看到的，真的是今川吗？
如果是，那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今川的样貌真的一点没变吗？
想确认。无比地想。
我此刻就站在这儿。
距离今川应该近了。
很近。
非常近。
心跳声开始蹦极似的不规则起来，手心的汗液越来越粘嗒嗒的，喉咙也愈发干渴。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
血液冲上面部，沸腾起来。
脚步继续往前走。
能见到今川吗？
不能吗？
继续往前走。
『你不吃东西的话会长高长身体吗？这里会发育吗？哪里呢？哈哈！』遥远记忆里男生嘲讽又下|流的声音听起来很刺耳。
今川是怎么回应的呢？
『不吃东西的话，当然不会长啊，你的脑子是猪给的吗笨死了！还有，什么这里那里啊，我看你们想长的地方才长不了呢！我啊，可是想它长就吃点东西让它长，不想让他长哪个下|流胚子也奈何不了我！』
啊啊，想起来了。
原来不吃东西就不会生长啊。
这样，岂不是就算见到了不会长大的今川也了无意义嘛。
因为并不能证明第一个人类不需要食物啊。
按照今川的说法，没有食物，第一个人类岂非长不大？
心情一下子又沉入谷底。
感觉像是尝到了一块余味极烂的糕点。
实在是糟糕透了。
一路赶来的兴致磨灭殆尽。
但是。
我的脚步并没有停下。
还在前进着。
前进着就前进着吧。
那么。
我现在还想见到今川吗？
想？还是不想？
连想这种事也觉得很烦。
似是腹中沉积的淤泥被翻搅起来，心里乱嘈嘈地静不下来。
干脆别想了。
顺其自然，再往前走个二十来分钟就折回吧。
即使这样说服自己，心中还是莫名地烦躁得不得了。
仿佛有千万只鸟儿在思绪里闹腾。
似乎……我自始至终弄错了什么。
我真的是为了见到今川才不遗余力地走到这里吗？
或许……
『哟，山中。』
忽然被人叫了名字，我猛地掐断思绪抬起头来。
而且这声音……
位于视线聚焦处的那个人的风采即使在艳阳的背景下也毫不逊色。

啊啊……
是名取。
所有的鸟儿都安静了。
我豁然开朗。
原来我……
我终于。
再见到你了。
『名取周一。』我郑重地念着这个名字，然后局促地笑了，『这么多年没见，亏你还记得我呢。』
『嗯？是这样吗？这样啊……』他似乎对时间的流逝一点也没自觉，剔透的笑容里偏偏藏着某种令我极为怀念的东西，『但我们是朋友嘛。』
对啊，是朋友呐。
所以对时间这种东西，没什么好计较的。
『很难想到会在这里再见面啊。山中你是有什么事吗？』
他的目光略微从我身上扫视一遍，我顿时觉得浑身难安。倒不是讨厌，应该说更接近于羞怯。
面前这个人，是从前的名取周一，也是今时今日风采正盛的名取周一啊。
而我，却卑微如蝼蚁。
邋遢，孤僻，社会落后者。
才发现自己原来一无是处。
吞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厉害。
坐卧难安的紧张感再度袭来。
我微微眯起模糊的视线看他，狭隘视野中心的人逆着烈阳似乎站成了一道剪影。
『稍微……呢，也、没什么特别的，嗯。』我含糊其辞。
名取哼了哼没有追问。
『话说回来，那个、』我吱唔着，舌头打结导致发音模糊不清，『你为什么、会回来这里？在现在这种时候、』
我紧张极了，汗液流进眼里折射着阳光刺眼得要命。
头脑似乎也有些混沌粘稠。
『现在这种时候？』他疑惑地重复一遍，接着轻轻地笑起来，『嘛，稍微有点东西需要带走呢。在这里。』
在这里吗？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两栋古朴老旧的民房出现在视野里。其中一栋有两层，虽然样式陈旧，且上面刷的白粉也已斑驳剥落，却工工整整并不显得破烂。另一栋是只有一层的简单木板房，屋身到处挂满了后期修补钉上的木板，木板又因为经风受雨而表面凹凸不平，有的地方甚至翘了起来，露出又宽又长的缝隙——实在是破烂到了极点，冬天几乎不能住人吧。
这里……
名取曾经住过的地方吗？
应该是两层的那栋吧。
那么。
那栋勉强还能算是住宅的……
是今川住了近三十年的地方啊。
看着那两栋房子，我感到轻微的晕眩。
胃部慢慢抽搐收缩起来。
类似恶心反胃的感觉非常不好受。
深深吸了口气，我勉强开口，『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诶。是重要的东西啊。』名取说着又浅浅地笑了。
真是漂亮的笑容啊。我这么想着。
而且如果不是重要的东西，何必巴巴地赶回来取呢。

顿时觉得自己真是问了个够愚蠢的问题。
阳光更刺眼了。
全身都汗津津地发热。
——但是啊。
为什么要在现在这种时候回来呢？
佐藤他就在上周看见了国中时的今川啊。
——你看见了吗？
想问，却怯懦着问不出口。
名取没有主动谈到今川，会不会是根本不想提起这个人？
自己又何必自作多情？
胃部收缩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脑袋似乎也沉甸甸的。
我果然是太累了吧。
『山中。』名取忽然叫了我，我立刻转过视线。但在移动眼球的一瞬间，感觉到一阵轻微的刺痛和迟钝。
然后一抹黑影从眼角一闪而过。
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不可能。
那个东西，那形状……
从名取的脖子上以游曳的动作爬到脸上再没入头发深处。
有种怀念的感觉。
『山中，你知道的啊。』他的声音意味深长，似乎在怀念着什么东西，而我极度怀念着他的怀念。
好怀念。
怀念得不得了。
温暖而微酸的感觉俘获了我的心脏。
五脏六腑收缩成紧密的一片。
那东西。
那令人怀念得要流出泪来的东西……
……是什么？
请告诉我。
『你知道的不是吗？那个重要的东西、是蜥蜴啊。』
感到晕眩。
晕眩。晕眩。
蜥蜴啊。
蜥蜴吗？
头脑混沌。
——那种东西……
思考粘稠停滞。
我终于昏厥了过去。
……。
『呐，我家有一只蜥蜴哦。』名取那个时候稚嫩的声音。
『哈？那种东西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不屑又清脆的声音，是今川。
『就是很了不起啊！我把它抓住锁在这个黑箱子里，整整三年没有放进去食物和水，它竟然还活着！』
『哼，我再说一遍。我家呢自从奶奶眼睛瞎了之后就揭不开锅了，奶奶完全是被饿死的。可是那时候我还活得好好的啊，虽然是直到一年半之后奶奶的尸体给别人看到才被施舍一点食物呐。所以才说啊，食物那种东西对人的生命来说才不是必须的呢！』据今川说，即使小学的时候，她也很少吃东西充饥，但一直还活得好好的。
『蜥蜴跟人不一样啊。』
『才没有不一样！达尔文就说人是由蜥蜴进化而来的。』
『那是猴子、猴子啊。』
『那有什么不一样吗？人是由猴子还是蜥蜴进化来的都差不多吧。』
『差得远了！从基因上来说，人跟黑猩猩才最接近吧。』

『都说了是进化，所以跟基因相不相近没关系吧。跟蜥蜴不太相近，就说明进化历程比较长嘛。』
『达尔文什么时候赋予你进化论的解释权了？』
『才没有。』今川说着一本正经地依次指了指自己和名取以及当时在场的我，『我、名取还有山中，我们三个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是由蜥蜴进化来的！』
名取没搭理她，摆弄着他宝贝的黑箱子，然后似乎对我开口了，『呐，它虽然不吃不喝，但确实在生长着。我前一阵子悄悄打开箱子看，发现它的身体明显有长大。』
『怎么可能！』今川一下子跳出来反驳，『不吃不喝才不可能长大！即使是我们的祖先也不可能！』
『喂，哪里又是祖先了？！不要净把话说得乱七八糟好不好！』
『……什么啊！你才是——』
……。
充满活力的话语声渐渐远去。
浮散的意识似乎渐渐回拢、变得清明。
然后我想起来了。
原来那只蜥蜴它即使不吃不喝也会长大啊。
比今川厉害多了。
它就是那远古第一只蜥蜴吗？
啊啊，一定是的。
怪不得感觉很怀念。
像人类怀念先祖那样刻在骨子里地感到怀念。
如果我是名取，也一定要把它、把黑箱子里的蜥蜴带走呢。
像把自己生命的本源带在身边一样。
突然觉得非常羡慕。
羡慕名取。
说起来，那黑箱子有多少年没被打开过了？
应该有很多年了吧。
很多年很多年。
那蜥蜴……还活着吗？
或者那黑箱子已经完全装不下它庞大的身体了？
如果打开黑箱子。
插进钥匙，打开锁，把锁拿下，掀开盖子，然后……
一个黑漆漆的、庞大的、不能被箱子容纳的。
影子一样的生物扑了过来！
被前脚巴住半边脸，被沾着唾液的舌头舔过额头，被后脚按住肩膀，被尾巴勒紧脖子。
很难受。难受得不得了。
不知是汗液还是唾液的东西从脸上滴了下来。
恶心死了。
窒息感。闷热。僵硬。
必须遏住想象。
……！
哈——。我长出了口气，彻底清醒过来。
『啊呀，山中你醒了？』女人的声音。
我抬起眼皮看去，看到一张倒立的女人脸，然后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被搬到床上躺了下来。
彻底恢复思考能力后，我立刻弹跳起来。
『呃、那个、请问、我怎么了？』我说话不利索起来。
这是我和女性|交流时十之八九会发生的事。
该说是害羞吗？
也不算吧，毕竟都是近三十的人了。

可能是天生的吧，怎么样都不能适应和异性相处。
对方大约只看了我一眼就转过身去忙自己的事了，这时背对着我轻声笑了，『啊呀山中你不记得了吗？你啊，大热天的顶着烈阳赶路，结果中暑昏倒路边了，害我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你挪进屋来。不过要不是咱们是同学，我也懒得管你。』
『哦、』我吱唔着，『那个、我昏倒的时候没有别人吗？』
名取不在吗？
『嗯，那倒没看见。我只是见你倒在路边，就费力把你挪过来了。』
『这样啊……』我心中疑惑又觉惊异，却也说不出口，『还有那个、你刚才说同学什么的……呃、』
我偷眼审视着她的背影，觉得有点熟悉却也说不出所以然。
今川……
还是国中时的样子啊，佐藤这样说。
所以应该不是今川……
『啊？山中同学也太薄情了吧？早早就把老同学都忘干净了？』女子说着端着一碗清汤面转身走过来，『亏我还想你该饿了，大热天的替你下了碗清汤面。』
『……、』我说不出话来，慌得舌头打结地更厉害了。
她是……
今川。
啊啊，二十六七岁的今川。
白皙的肤色，柔嫩的肌肤，精致的面孔，湛光的瞳孔。
像个假人一样。
鲜活、漂亮的假人。
『那个、』我像缺水的鱼儿一样笨拙地张了张嘴，『今、今川……？』
『哈，终于记得了？』她递过面碗，『还好名取昨日买了些食材放在这里，否则家里还真没什么吃的招待你。』
『我开动了。』我有些惊奇，『名、名取买来的？』
『作为邻居来打个招呼罢了。』她轻描淡写。
『唔……。』我胡乱咕噜着应声，抬眼扫了不大的室内一圈。
一如从外面看到，室内也同样陈旧破烂，但整体还算整洁干净。摆放的家具数量对于生活的需要来说，实在是精简到了极点。
她还是……
不需要食物就好好地活着吗？
看上去似乎是。我强烈地这么觉得。
『那个、』我放下碗，踌躇着还是问了，『佐藤他上周看到你、说你还是国中时候的样子……那个、』
『哈哈哈，』她看着我窝囊的表情愉快地笑了，『你不会信以为真了吧？那是我女儿啦，虽然我本人也很显年轻就是了，哈哈。』
该说、果然吗。
感到无比失望。
失落的心情无法自拾。

『真失礼啊。』她看着我失望的表情埋怨了一句，湛光的瞳孔忽而暗淡了下去，声音也幽幽的，『不过话说回来，连我也搞不明白自己了。明明一直以来都没有吃东西啊，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没有停止生长。这岂不就和名取的蜥蜴一样了吗？』
我盯着她看。
夕阳照在她柔软的发丝上看上去晶莹透光。
真的是非常漂亮的人啊。
第一个人类也一定这么漂亮吧。
那种因为不需要食物而透出来的白皙柔软一定漂亮极了。
果然……
很羡慕啊。
但是。
为什么今川会变成和蜥蜴一样呢？
有什么……
——我看到了。
……契机吗？
在今川那白皙的脖子后面，蜥蜴形状的、黑影般的东西一窜而过。和从名取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这样吗？
这样啊。
是因为那颗会游动的蜥蜴痣啊。
是那颗蜥蜴痣把今川变成了第一个人类。
那、名取是不是也……
『妈妈，我回来了。』玄关传来清脆的女声，和今川幼时的声音别无二致。
『啊呀欢迎回来，千子。』今川迎了上去。
是佐藤误认为今川的那个女孩回来了吧。
天色已经晚了下来。
夕阳从窗户和木板缝隙间照射进来，整个室内晕开暖暖的橙黄色。
自己黑色的影子投在木板上，扭曲变形。
——该回去了吧。
否则等别人老公回来引起误会就不好了。
我站起身，走到房间门口。
看到了今川的女儿。
夕阳从她身后向木板墙上无限放大投影。
那漆黑的巨大影子和我渺小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巨大影子的前脚巴住小影子的半边脸。
巨大影子沾着唾液的舌头舔过小影子的额头。
巨大影子的后脚按住小影子的肩膀。
巨大影子的尾巴勒紧小影子的脖子。
——那个孩子。
——是蜥蜴。
啊……。
我大概哑着嗓子惊叫出声，然后胡乱冲向玄关投上鞋死命奔跑，一口气冲到了下坡路的顶点。
右手边有一片荒废的平地，上面凸起的坟墓鼓起了土包。
从这里往下看，看得到下坡路、砖土矮墙、墙头杂草、电线杆、交错的电线，还有那一只孤独的乌鸦。
所有一切都和来时一模一样。
但我知道，我再也走不下这段下坡了。
下坡路后面的景色变得模糊苍茫，那是我再也回不去、再也到达不了的彼方。
『哟，山中。』名取的声音。
我回过头去。
名取抱着黑箱子一步步向我走来，脸上的笑容却不再让我感到怀念。

『重要的东西果然不能乱放呢。』他略像我示意手上捧着的黑箱子，慢慢从我身边走过，忽又回头叮嘱道，『山中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回去吧，今川她还在等着你呢。』
是啊，在等着呢。
我应该回去了。
可是。
我始终呆杵在原地，看着名取一步步下了坡道，一步步走入我再也回不去的苍茫彼方。
我永别了的。
彼方。先祖。以及名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