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站在昆仑山巅俯瞰天下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苍茫破碎的雪花撒下,在我的肩头融化,浸出一小朵一小朵的水渍。风格外凛冽,割在手上脸上的时候触感无比清晰疼痛。只有这疼痛,才能提醒我自己不是在梦中。
蓝衣的侍女为我披上大红色的斗篷,说:“主上,天气严寒,切莫冻坏了身子。”
我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斗篷。红色的斗篷和白色的雪映衬起来,我简直可以想象得到,这样的景色能有多美。
我转身向长乐宫走去,长靴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地响,像极了枯枝断裂的声音。

我叫陆自笙。
我十六岁的时候,不过是个碎玉轩的侍女,服侍碎玉轩轩主的独女临春薇。
春薇人很好,待人和善,丝毫没有小姐架子。那时我想着,就这样待在她身边,安安分分做个侍女,平生百年即过,我这血肉之躯,到头也不过交融大地,腐化为泥。
只是后来,春薇遇到一个人。年岁太久,我有些记不清他的模样,只记得他总是喜欢穿紫衣,立在风中高贵又盎然。
他的名字,好像是李裴凡。
李是个不简单的姓,李裴凡必然也不简单。
从他出现开始,我就知道,他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或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来。偏偏春薇看不透,疯狂而又偏执地沦陷下去。
自笙这个名字是李裴凡给我起的,当时春薇对李裴凡还没有这么执迷。
那天他们在岐山上的一棵桃树下品茗香茶,相谈甚欢。时值隆春,桃花纷纷绽放,如云如雾浮在枝桠绿叶丛间,时不时有一朵两朵随风落在春薇发间或是李裴凡肩头。
春薇笑着将落下的桃花拿下放到鼻吻间深深一嗅,嘴角的梨涡像是小溪中浅浅的涡旋。而李裴凡云淡风轻地将桃花从他肩头拂去,优雅从容,不急不慢。
当日暮黄昏,春薇和李裴凡要下山时,我便将他们用过的茶盏收起来。
“她叫什么名字?”
“嗯?”
“我问这个红衣服的姑娘叫什么名字?”李裴凡重复道。

是的,那天我穿了一件红衣,红得鲜活无比,红得像是有一层血脉在里面不停地涌动。
“她?”春薇看我一眼,道:“我们都随口叫她小玉。”
此时,我已经将茶盏收拾妥当,退回春薇身侧。
“她从小就跟在我身边,连我都不知道她本家姓什么。”春薇继续说。
远方突然隐隐响起笙歌,沿着昏黄的天空蔓延而来。曲调听得不太清楚,但不知为何,我却将那词记了个一清二楚:“是哪个说此江者变作春酒,垒麴便筑糟丘台?又是哪个说一生死为虚延,齐彭殇为妄作?浮生若梦,打马匆匆,此夜不寐,卧看枯荣。”
“不如叫自笙?”李裴凡静聆一会儿,尔后虚晃一眼向我看来,“笙歌自起,陆浮何欢。”
听得他的话,我骤然抬头,恰好和他对视。他的眼睛很好看,通透明朗,却让人觉得像是隔了一层纱,提笔欲描欲绘又看不真切。
“陆自笙。嗯?”他又说。
我不知该说什么,站在那里开口不是闭口不是,反倒是春薇先开了口:“自笙,还不谢谢李公子赐名?”
我对李裴凡微一福身:“谢李公子。”
李裴凡没有应声,只是点点头,轻笑着转身向山下走去。

快回到碎玉轩时,我听到春薇试探着问李裴凡:“李公子怎么有兴致给我的侍女起名,莫不是看上了她?若是看上了她,我将她送给你便是。”
李裴凡微微侧头望向天,天空的云已被暮色染成了酡红。他说:“世上的人最撑不起的颜色不是黑白蓝紫,而是最俗艳的红色。我很少见过能把红衣穿得这么好看的人。”语罢,他张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彼时我并不知道,他后面想说又没说的话其实是:“她是我见过的第二个。”
我是他见过的第二个。
至于那个第一个,在春薇和李裴凡成亲之前,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但我承认李裴凡说得很对,只有红色才配得上一副好皮囊,也只有好皮囊才配得上红色。所以,当我第一次见到凤逐尘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她这样的人还配不上红色,那天底下还有谁配得上红呢?
凤逐尘茕茕立在被布置成红色的李府里,满头乌发披散着,如同垂帘一般,那一身红衣,衬着漆黑的头发、雪白的肌肤和艳丽的唇,美得不可方物。
那天恰好是春薇和李裴凡的大喜之日。

春薇的喜轿一进李府,她就看到了凤逐尘。
李裴凡愣在台阶上,平日里淡定安然的他也会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李父李母尴尬地站起来,春薇的父母黑着脸坐着,等待李父李母给他们一个交代。满堂宾客闹哄哄的,不出三日,李裴凡大喜之日旧爱上门这个消息就会传遍整个京都,到时,碎玉轩和李府的人都会颜面扫地。
“裴凡……”先开口的是凤逐尘,她的声音略带颤抖,其间夹杂着复杂的情感。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裴凡,我听人说,你要成亲了。我……我就想来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李裴凡沉默着低下头,良久不语。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看起来他们才像一对真正的璧人,而春薇,不过是他们恢弘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一件金闪闪的点缀。
我不知道平日里温和善良的春薇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怒气,或许一个女人捍卫属于自己的男人的时候都会迸发出不可思议的能力。
她一把扯下头上的盖头,踏出喜轿,一步一步走到凤逐尘面前,狠狠掐住凤逐尘雪白的脖子,一边慢慢用力,一边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和裴凡之间有什么过往,但是,现在裴凡要和我成亲了。我告诉你,此后,李裴凡是我临春薇的男人,任何人休想染指!”
“临春薇你放手!”随着清脆的声音,一个人影一跃而上,一手拉住凤逐尘的手,一手向下横劈,扇了春薇一个耳光,将春薇扇得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可见那人用力之大,毫不留情。
是李裴凡。

“小姐!”我惊叫一声,上前扶住春薇。
春薇抬起头,看看李裴凡,再看看凤逐尘,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裴凡,你……”
春薇的父亲仅仅一个眼神,碎玉轩带来的随从们都慢慢地围了上来,等着轩主一声令下,就能给小姐出口恶气。
此时气氛变得凝重起来,李母眼看形势不对,连忙对李家的家丁道:“这是哪里来的疯丫头?快快快!快将她给我赶出去!”说着,她将李裴凡拉到一边,小声地嘀咕了几句。
凤逐尘被那群一拥而上的家丁赶了出去,出人意料的是,李裴凡竟然没有阻拦,只是红着眼眶,看着凤逐尘被推着攘着渐行渐远。
“亲家,”李母带着奉迎的笑对春薇的父母说,“我们继续吧,不能因为一个疯丫头耽误了吉时。”
春薇的父亲皱了皱眉,道:“我看,那不仅仅是个疯丫头吧?”他的口气,是要深究这件事。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如果春薇真的嫁给了李裴凡,那往后的日子,她不知道要受多少苦。
“爹,没事,我们继续吧。”说话的是春薇。
刚才李裴凡当众打了她,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想嫁给他,起先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后来才想通,原来爱慕一个人到骨子里的时候,就不会在意受伤,也不会在意疼痛,只想着将自己的心剖出双手奉上,不管对方是揉圆捏扁,还是蒸煎煮炸,都毫无怨言。
春薇最后还是嫁给了李裴凡。
因为春薇太执着,没有人能拗得过她。

春薇在李府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李裴凡对她冷眼相待,如同对待路边的一个乞丐。我知道,春薇不快乐。
“小姐,如果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我们回碎玉轩去,好么?”我不止一次这样对春薇说,春薇只是摇头,什么都不说,我看到她眼中有闪闪的泪。
反倒是李裴凡,凭着碎玉轩的帮衬和自身的才华,在朝廷里混得风生水起,但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如此年轻,竟然当上了承相。紫衣卿相,
所谓承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不再需要碎玉轩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几日后,李裴凡将一封休书甩给了春薇。
春薇拿到休书的时候没有哭,她只是看着我,然后说:“我以为我让爹倾尽全力去帮他,他就不会讨厌我,最起码,他不会将我甩到一边,我以为如果我在这里等着,或许有一天他会回头来看我一眼,所以我才坚持着不会碎玉轩。现在想来,还是我太可笑。他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哪怕一丁点儿喜欢都没有。”
说完,她沉默了很久。
“自笙,我们走吧。”

那天午后李裴凡的模样,就被时光镌刻到了我的记忆里,经久弥香。他的紫衣被山上的风扬起,衣袂欢快地来回摆动,长发高高地束起,华贵的流苏随着他的一举一动摇曳。很美很俊逸。
怪不得春薇会对他痴迷至此。

毫无悬念地,春薇和我离开了李府。可是任谁都没有想到,我们在回碎玉轩途中遇到了一伙土匪。
土匪来了又走了,他们骑着的快马哒哒地扬起一路烟尘,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一片惊心动魄的红。我躺在血泊里,背上中了一刀,意识渐渐涣散。那伙土匪来势汹汹,却不慕钱财,下刀快很准。最后一刻,我看到路旁的竹林有个红色的人影一晃而过。
除了凤逐尘,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将红衣穿得那样好看。

如今,我,昆仑山巅长乐宫宫主。
那个救我回来的人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我见过的,将红衣穿得最好看的人。红者为尊,你注定不会平凡。”于是我就跟着他。他教我文武,将我育为栋梁,如今二十六岁的陆自笙,与以前十六岁的陆自笙再不相同。
在长乐宫的大多数时间都很难打发,我就派探子去京都打探春薇和李裴凡的消息。
春薇很幸运地同我一样逃过了那场劫难,她父亲将碎玉轩轩主之位传与她,她的追求者甚多,却再也没有碰过情爱。而李裴凡近来的状况,分外不佳。
“主上,宫外有个紫衣男子想要见你。”身旁的蓝衣侍女突然说道,“他两天前就来了,他说他认识你,我以为他在胡说,就没有禀告主上,可现在都这么久了,万一他……”
紫衣男子……李裴凡!
昆仑山巅常年冰雪覆盖,找不到食物和水,若是他出了什么意外……我不敢想。
“快,将他带进来,如果他出了什么事,你就等着,我不会让你好过!”我不知道性情温和的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狠厉的话。那个侍女被吓坏了,顾不得漫天的风雪,急急忙忙地跑出去。

斜坐在金榻上的我看着站在长乐大殿上一身紫衣的李裴凡,还好他没事。我挥手遣退大殿上所有人,只剩我和他两个。
光阴似乎就这样倒流十年,这一刻,好像我和他一同站在岐山上,身旁的桃树结出了青色的、毛茸茸的小果子,还是那个仲夏啊。

“皇上要娶凤逐尘为妃。”他喑哑着开口,几日没有进食,他的声音说不出的古怪。岁月凭空在他脸颊上添了细纹,但他眼睑胜峰的桀骜依旧没有改变。
“我想……”他迟疑了一下,“我想求你帮帮我,帮帮她,她不想被锁在深宫之中。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我知道,自从春薇离开李府以后,凤逐尘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她和李裴凡伉俪情深,小日子过得甜蜜美满。可是有一天呢,她外出,被微服私访的皇帝看到了,这个皇帝是个有名的多情种子,对凤逐尘一见钟情。为了凤逐尘,皇上将李裴凡贬为平民,强拆了李家的房屋,差点逼死李裴凡的父母。李裴凡没有办法,就只得来找我。

“自笙。”一个人影来到我旁边。
“是你?”我有些惊异,“你大喜之日不去陪你的新娘子,来这里做什么?”他那身紫衣紫得似乎已经掺杂到了夜色中。
他挨着我身边坐下,说:“我会趁着未散场的时候回去,不会有人发现的。”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坛酒和两只小杯,他开封将两杯斟满,自己拿了一杯,递给我一杯,说:“先干为敬。”语罢一仰头。
不等他说完,我仰首将杯中酒一口饮尽。世间再也不会有这样美的美酒了,酒味绵香入骨,唇齿间丝丝的凉,咽入喉时却微微的有些灼。

第二日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靠着桃花树就睡着了,身上盖着李裴凡的紫衣,而李裴凡已经走了。酒坛和酒杯歪倒在地上,还保持着昨日的模样。
我扶着还有些晕晕转转的头,努力回忆我昨日到底跟李裴凡说了什么。
“李裴凡你真是个怪胎,大喜之日不穿喜服穿紫衣。”
“红者为尊,紫者为贵。你喜红,我喜紫。”
“哈!李裴凡,凤逐尘有没有跟你说过,她有个孪生妹妹叫凤逐鹿?”
“嗯?说过,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凤逐尘已经死了。”
“怎么会呢,你都答应要帮我救她了。”
“凤逐尘已经死了!”我扯着他耳朵大声喊,“她在十年前你娶春薇的时候就死了!”
十年前,李裴凡娶春薇过门后,凤逐尘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不多时便香消玉殒。而后来以凤逐尘身份来到李裴凡身边的,其实是李裴凡的孪生妹妹凤逐鹿,包括当年我和春薇回碎玉轩遇到的土匪,跟凤逐鹿都脱不了干系。
“嗯。”他的反应很淡定,让我出乎意料,“你不是说过想要知道我心底最深最深的秘密么?”
“是啊,你又不肯讲给我听。”
“我现在告诉你怎么样?”
“好,你说吧,我洗耳恭听。”说完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陆自笙。”他的语气很郑重,“其实我……”
遗憾的是,他叫完我的名字,我就醉了过去,后面他说的,我全然没有听到,一点儿都没有听到。
我这样安慰自己,或许可以留个念想,比如说等我老得白发苍苍的时候,可以幻想一下,他今天晚上对我说的是,陆自笙其实我有一点点喜欢你,或者陆自笙其实我没有爱过凤逐尘,再或者是陆自笙其实我爱你。
这就足以支撑我,直到沧海桑田。
我将紫衣放在树下,转身离去。此时,朝霞将天边的云层染成明黄,淡粉,瑰红,亮紫……华丽而美好。
又是一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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