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结百年好
“对世人而言,吾是刀神玉千胜;对汝意琦行而言,吾是白衣沽酒竹寺边的绮罗生,是想要汝意琦行的绮-罗-生。”
盛筵,嘉宾集聚高堂,鼓瑟吹笙不绝于耳。
寻本地德高望重的乡绅、老者若干相陪,畅言一方风土人情与百姓疾苦,此招果真赢得剑宿又一无言赞许。聊至尽兴时,笑谈声飞远钻入后堂内阁,引得铜镜前一袭白衣的人微微蹙眉。
解开高耸的发髻,将三千白丝尽数恭顺垂于胸前,眉目间更是收敛了清冷的气质,细长的眸子眯缝出轻快的光芒来。这一刻,镜中人放佛倒退回数百年的时光化身初出茅庐的少年刀者,英姿不减。再回身,冲肃手垂立的一排穿着滚绣金边黑色锦服的侍卫道:
“如何?你们说他会作何反应?”
黑色面纱罩住心绪不明的一张张或愕然、或诧异的面孔,平素刀神山庄便以严苛的庄规著称,这些个个精挑细选的侍卫更是谨言慎行,从不擅自参与职责外任何事件。此时见主人家换了新装束,不明不白冒出来一句话想询,不由得都愣在原地。
只一个大胆的,浓眉下双目闪过丝热烈的意味。
玉千胜瞧在眼里,伸指头点他:“说。”
那人本站在最尾端不起眼的位置,此刻忙垂了眼睛站出来:“大人想以同门身份唤起绝代剑宿顾念旧情分,必是为了新月夜的恶战。只是……”略一迟疑,见对方有几分兴趣地在听,又接着道,“小的尝听家父言,剑宿与大人具是当时不朽的神仙传奇,他老人家今夜能到行馆畅饮,想必心中对大人本就十分器重……”
他意思是,大人换不换装都一样,剑宿肯定要伸援手。
玉千胜嘴角不觉弯了弯,他曾因自己过于看重人的外形风华而犯了不少错看人的失误,是以门下众人不分男女老幼皆遮掩了半张面纱,来提醒自己当日之过不可重蹈覆辙。此刻遇到难能吐真言的少年,又是俊俏的眉目,旧病再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内阁转出来,胸腔间愈加信心满满,添几分燕赵慨然气度。
意琦行自满堂喧嚣其乐融融的热闹中远远一眼望见,登时如电击般略一恍神。
宛如昨夜西风又至,吹落半树灿白梨花。
同门情谊深厚不比其他,乃留存于意琦行心里最温暖所在,连同“雪竟之约”的意味在他看来都算做情分的延续——仅仅换一种方式而已。猛然见到对方装束回归初年,心绪波澜骤起。夜凉露愈重,有不堪寒气入侵的老者开始逐一起身告辞,顷刻间众人先先散去,只留满桌子杯盘狼藉,冷酒残烛。
遥遥相望的两人置身于繁华过眼后的颓败景象中,别有一番世情人间冷暖与共的滋味。
玉千胜举步前来,执酒相邀,共饮三杯五盏后,开口道:“剑宿可知,那傅月影为何要用这种下作毒药害我?”
“西疆独孤毒乃一派宗师人物,毕生虽然以各类奇门毒物为伍却不失磊落,她的女儿承母遗志所学精艺,这种手段的确令西疆蒙羞。”意琦行道。
“剑宿明眼。”玉千胜低了脑袋,思索状片刻后道,“傅月影周身侵染至毒‘最毒妇人心’,自诩能俘虏全天下男女之心为她倾慕,那年陌上花纷扰,吾因贪恋花繁多流连数日与她相遇,功体阻绝毒气,便未曾受她魅惑。谁知此人心胸狭隘起了报复之心……”
陌上春深,花繁似锦,白衣蹁跹花丛中的身影落入少女的眸中,牵惹多少柔情。
求欢不成反生嫉恨,这其中究竟痴多还是怨多已不得而知。
意琦行与他皆是活了几百年的人物,连带王朝更迭、战事纷扰、儿女情愁不知多少尽入眼底,但冷眼围观的身份究竟隔着一层薄纱,未曾亲身体会过,其中爱怨憎痴妄也不过几个寻常字眼罢了。
便道:“佛家言,诸法因缘生,因缘尽故灭。西疆一脉因独孤毒与你斗法失败为因,傅月影妄图与你同归于尽为果,此番事罢,你与西疆再更无任何牵连。”
玉千胜笑:“生者必有尽,一切行无常,剑宿所言极是。不过这独孤毒却并非……”
正思量着是否该将当日实情相告,忽然听闻前院隐隐有兵器交接的声音,跟着惨叫声响起,玉千胜色变,低声道:“只怕这个地方也被十三楼的人探知,今夜提前动手来试吾功体流逝真假。”
一言未尽,果然无声无息闪入一名黑衣侍卫,跪拜在地。
“十三楼派出九名副楼主,七十二路香主,已被小的们杀了半数,余下暂挡在东厅外。”
东厅便是盛筵所在地,他虽讲得从容不迫,将兵临城下的意味轻描淡写而过,但玉千胜岂有不明真相的道理?淡淡问了句:“自家伤了几人?”
那侍卫眼眶一红,黯然咬牙:“大半,只留不到十人,所幸婢女老翁已遣散。”
“你们也撤吧,”玉千胜冷道,“这桩仇怨吾替你们记下,来日定然有敌人鲜血人头拜祭你的兄弟。”
侍卫心知自家大人如是说,便定不会虚言,再拜了后自去撤退不提。这边玉千胜转过头来,涩然一笑道:“吾今日便仅剩剑宿一人了。”
意琦行在旁听得真切,心头本就波澜未平,不由脱口道:“意琦行护你周全。”
话音落,厅外窜入黑压压的一群人将二人包围住。
十三楼在江湖中也颇有些名气,自香主往上皆是从天下网罗来的绝顶高手,这群人单个放出去都能成一方之主,今夜却明目张胆以多欺少围攻而上,只因“刀神”二字的震慑力太大,不容人小觑半分。
然而双方甫一交手,这群人才发觉比起“刀神”来,他身旁那名剑者举手运招间诡谲灵动,携浑然纯阳之气,甚至在剑未出鞘的情况下便将过半人打伤在地,不由得心中震撼惊诧起来。
再看那人仙风硬骨,眉目冷峻,身后又负长剑,莫非是传说中的绝代剑宿……
疑虑忽闪之间,场中胜负已分。
意琦行单手挑尽四十余名高手,身形未乱半分。
反倒是玉千胜迎战几名副楼主略显吃力,战罢更是气息微喘,手臂轻抖。
“我们走,”意琦行心知他的性格绝不愿在人前露怯,过来握住他发冷的手,绵绵淳厚的内力不断输入他的体内。话音落时,众人眼前只觉晃眼一花,已不见了他二人踪迹。
市集上,某处干净宽敞的客栈房间内。
意琦行似乎与客栈老板颇有几分交情,那人腾出整套独院来,吩咐人备齐了用具后便悄悄退开。
屋内布置虽简,然书香墨浓,墙壁上装饰一张古琴,倒也算斯文雅致。
轻搭在对方脉门处探完后,意琦行心里诧异。此前听他说自己失了三分功力,这番察看下却非如此,只怕剩余的也不到三分。又暗道他刚才强撑着对人打斗,若非自己在场,只怕百年神名毁于一朝也是可能。
见他欲言又止的视线投射过来,玉千胜面上微赧,知道隐瞒不下去了,便道:“吾自封两道武脉,留新月夜危急关头用。不想这帮贼人提前入侵,此刻消耗罢,只怕仅剩二成功体。”
二成功体也不过是个寻常高手的水平,断不能让他自保。
意琦行自方才酒筵间就见他有低眉顺从之意,不觉勾动心肠道:“待天明我便送你至红青山。”
玉千胜蓦然抬眼看他,嘴角勾了抹浅笑:“如此多谢。”
他虽不多言,却胜万语贯耳。
这一抹笑意可以理解做感激,可以理解做相知,不带一丝引诱的媚态,却偏偏能将人引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意琦行严肃古板不假,却也通晓人情,加上此刻周遭氛围忽然几分暧昧,便不再刻意遮掩心头思绪,捉住对方玉腕道:“我有一言相问。”
“剑宿请讲。”玉千胜见他这番,心知自己算计离成功不远,装作不知问。
“昔年七修门下众师兄弟相敬有加,独你一柄江山艳刀入我眼中,在此后刀剑并行数十年,朝夕相伴之情未曾忘却。”意琦行面上亦泛了抹微红,“如今你受劫,我做兄长自然该全力援助,只是刀神二字的百年清名不易,男子肌肤之亲又违伦常……”
说到此略一犹豫,连带玉千胜心里也灰了几分,以为他要拿这些明面上的话搪塞自己,却听对方又道:
“我愿与你先结百年好,同修武道,若彼此有情有意之下,再行解毒之举,如此既能帮你度劫,又不致使傅月影险恶用心得逞……未知,你可愿意?”言罢神色中几分少年才有的忐忑,直直望了过来。
玉千胜满脸惊愕住!
他本意只求一夜欢好解毒,不想自己费心设计之下竟然引出对方这样的肺腑之言,又想到往年成名前二人同游江湖的拳拳情意,心头一热,半结巴着说:“你、你此言当真?”
“意琦行从不妄言。”
“吾、吾……”玉千胜猛觉心头跳动的厉害,舌头也没那么利索,缓了好半晌,方又抬头道,“剑宿既是真心,唤吾一声如何?”
“这……”意琦行不妨他忽然这么说,微怔。
细眸忽然泛起了异样的光泽,玉千胜自他温热的手心抽出手腕,温声道:“对世人而言,吾是刀神玉千胜;对汝意琦行而言,吾却是白衣沽酒竹寺边的那人啊……”
视线飘忽之处,恍然当年携手同游,诗酒年华。那年春日午后和风煦畅,丽花烂漫下白衣少年手执胭脂瓶,清风寄情,徒惹愁思。若非后来江湖风波浮沉,冲散了当日酒与人的妄念,只怕早已……
意琦行也与他想到一处,当下喜不自胜,脱口唤他:
“绮罗生。”
恍如前世与今生再度交织重叠,时间抹去的逐浮云散重又凝聚成点,一襟晚照映江心两个相伴的长长身影。
玉千胜也不觉抿了笑意,道:“吾当年求艺拜师的名字,亦是吾与剑宿情义见证,自今日起“刀神玉千胜”的名号便不复存焉,三月阳春战报,‘绮罗生’三字亦将重归天下世人眼中。”
“那同修之事……”意琦行又问。
唇角轻挑,吐出蜜一般二字:“吾,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