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武功搁置一年,但之前长久浸淫于刀光血影之中的敏锐还在,侧身一转,下意识地挥剑去格。一声轻响,兵刃相交。高渐离感到剑上力道忽减,紧接着便是寒意向面门劈来,却不似之前那般强烈,便料想是虚招。此时他左路已然封守严密,若要进攻定会从右上斜刺,于是当即舍下迎面剑刃不管,只举剑向右格挡。
这却正好与嬴政之意相合。嬴政见了,想要收回,手中长剑去势却难以速收,只得硬接一回。不想剑刃才至的瞬间,高渐离已然收手,天问顺着嬴政的剑锋斜斜下滑。嬴政见长剑即将刺上自己小腹,当下后退一步,又以快剑迎上。
高渐离听风辨位,剑尖搅动,轻巧地在嬴政开阖迅疾的剑锋间游走,尾随纠缠,虽难开展进攻,却也令对方绝无可乘之机。要知他昔年以水寒剑闻名天下,靠的便是轻盈迅捷的剑招和步法,更多靠直觉、力道和触感来判断应敌之策。如今他内力全失,不能视物,却也能全凭感觉应上十几招。
忽而嬴政长剑挟风而至,似乎直指咽喉,而他此时剑势已指向嬴政心胸,一时难以收束回援,陷入进退维谷之境。电光石火间,熟悉的面容映入脑海。
“你总是顾虑太多。剑只是一个人的事,无论别人如何干扰,剑锋所指,就应是你最初的所向。”
彼时他刚刚与一名罗网刺客决战,身受重伤,险些丧命,荆轲将他救了回来。少年在床榻上睁开眼,第一句话便是“也许我根本不适合练剑。”
“每次你能轻易打退的敌人,都能要我的命。”
荆轲看着少年满是失望的眼,轻轻地笑了。
“你并非不适合练剑,只是总顾虑太多。”
“什么意思?”
“你出招时总是顾忌对手可能使出的招式,束手束脚,自己的剑法便发挥不出来。”
“比剑是两个人对峙,怎么可能不考虑对手?”
“没错,比剑是两个人的事,但剑只是一个人的事。”荆轲伸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发,被后者毫不犹豫地拨开,“无论别人如何干扰,剑锋所指,就应是你最初的所向。”
“毫不挂念对方的招式,就不怕受伤吗?”
“使出你最精妙的剑法,迫使对手因你而改变。”荆轲摊手,做了个对少年动作不满的表情,又敛了容色,“使剑和做事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做事情也都是从自己的立场出发,并没有什么对错。你守住了自己的立场,自然也就证明了你是对的。”
那时他不懂荆轲的意思,直到荆轲终未回头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飞雪里,他才有些明白。后来他偶得宝剑,名之水寒,更在强敌重围中创出易水寒剑法,一战惊动天下。易水寒完全舍却防守,只凭进攻逼迫对手回援,他曾以为这种舍弃一切的决绝便是荆轲的言下之意。
然后他在机关城摇摇欲坠时,在白凤的满天白羽里,发现自己终究还是有太多无法舍弃的东西,他既有一往无前的决然,也有身后深深挂怀的执念。
现在他复而一无所有,一条残命他完全可以随时抛却。少年时不顾一切的执着又回来了,但这次他想他时隔多年终于读懂了荆轲。
不顾对手的决然进攻,背后支撑他的,不是意气和冲动,而是心中的信仰。对手的凛然进攻不能改变他剑锋的去向,同样的,嬴政关于正义的看法,也不能动摇他多年以来的信仰的根基。
他们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心里没有宏图霸业,政局纷争,他只单纯地希望老百姓能安居乐业,他和他在乎的人,都能平静安稳地生活。
他是侠,而不是王。以他个人之力,或许真的无力改变天下苍生的命运,但他可以尽可能地让更多的人免于灾难。
谁说一个人的命便不值钱?
谁又能说救人就真的不如救国伟大?
各从其志,如是而已。
手中天问没有犹豫地,向着嬴政的心口刺去。他只觉咽喉处寒意骤减,嬴政果然撤剑回援。于是他的剑锋,便稳稳停在了嬴政心口三寸之前。
嬴政是对的。他摧毁了中原各国的城墙,又将他们筑成了新的、拱卫整个中原的万里长城。天下终归是收在他的手中,是毁灭还是救赎,也都是由他决定。高渐离知道他不能杀死他,但也不能不杀他。
荆轲的仇到此只与他自己一人有关,也就不必再牵扯上旁人。嬴政站在他自己的立场上,绝无过错,为此而死,着实不该。
然后恭敬地深深下拜。
“微臣斗胆,望陛下降罪。”
嬴政嘴角勾起一丝含义不明的笑。看着青年人沉着的面容,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局是赢了还是输了。
高渐离回了自己住处,默然长叹。看来嬴政并没有杀他的念头,于是他这样的生活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但这也意味着,他还有机会去完成荆轲的愿望。
不过对于荆轲的愿望是否是刺杀嬴政,他开始有些怀疑。但或许有朝一日他真的得了行刺机会,也并非是完全为了荆轲。
也不是为了百姓苍生,家国天下。
他只为了自己。他不代表任何人,他只是一个个体。他要为荆轲报仇,了结这一段仇恨,不仅是为了让荆轲安稳,也是为了让他自己安心。
这是他的立场,也是他的执念。他的骨和肉、他的一腔热血和全部生命都可以献给天下苍生,但他的信念始终只属于一个人。
当夜,多年未见的故人第一次踏入了他的梦境。
荆轲仍然是如初的模样,挂着酒囊背着长剑,微笑着站在一片虚茫里。
“小高,你是因为我,才选了这般道路的么?”他的眼里有深深的惋惜,“你我相遇一场,我竟是害了你。”
高渐离抬眼,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许久未见却从来都不必清晰的敛容。
“大哥,不怪你。”
“其实我早就告诉过你别这样做,你非不听,还是和我选了一样的东西。”荆轲眨眨眼,咧开嘴笑了,“真不知道是该说我个人魅力强呢,还是该笑你傻。”
对于这样欠揍的话,高渐离没来由地感到眼眶微微湿润,沉默良久轻声开口。
“没办法,你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
我们本来,就都是为了心之所向不顾一切的人啊。
荆轲摸了摸高渐离的头发,目光里淀着沉沉的温柔。
“小高,我们都恨嬴政,但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是他顺应了这天下。”
他仍然笑着,身形却渐渐消失在虚茫里。
“我们,要去做我们所希望的,要做成我们能力所及的。”
高渐离抿着唇,看着荆轲的身影慢慢淡化然后消失,看着他曾经出现的地方重归一片茫茫的白,如同多年前那覆满飞雪的天空和覆满落雪的大地,遥遥相接。
梦境结束。他猛地惊醒,手边是沉重的灌了铅的筑。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