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开即是一庄悲剧，必得以崩坏为句读= =
（仿佛是春风轻轻地一嘘，紫禁城就给桃花拥了个满怀。云枝素来很爱这个节气，总说朝令夕时，清景断续，只有春天够爽利，它的美是一气呵成的。我不很同意她这样的孩子气，甫一低眉，却被觉出端倪，缠着非要我说一样春天的好处才罢。我也只得软软地附上一句，罢了扇儿一抬，引出缕低回羞怯的笑容）
桃花…得气…美人…中。
（却不想今夜慈宁宫中，倒现应了这一句。秾秾丹彩，灼灼明华，敷水而绽，如乍然抖开一幅繁绣重锦，在流淌的月色里，幻起极流丽的光影来。云枝在一边儿兴奋得晕生两靥，直赞我当日评得再贴切也没有了。我沾了点儿她身上的酒气，胆子也似莫名的大了些儿，折一枝碧桃为她簪头，末了有些调笑地顺上一句）
如今呀，怕是要换作“初将烂醉酬春风”才恰适呢。

（这是浓重而又深沉的夜。）
（风也不冷，往我面上嘬一口，痒痒的。待我抬眼瞧见身侧的花溆，就明白偷亲我的不止是风，还有——还有花溆细细的头发丝儿呢。身后是淌着光的水晶宫，而我与花溆脚步轻轻地、飘飘地，离人声鼎沸的地方远一点儿，离清风明月就又近了一点儿。）
（晚宴上少不得吃酒，我一向自诩是好酒量，这会儿瞧着月亮有些重影儿，却不肯在花溆面前认输。她与我簪一朵碧桃，我又摸到鬓发边儿把它扯下来，再簪与她，偏着头仔细打量，与她笑道。）
那你就是——不及初开一朵鲜。
（我俩这样一递一句，我倒觉得很有意思。时日越长，我越明白得了个宝。恰巧她的好又不为外人知，我便全权把她当做，我一个人的好姑娘。是而回回瞧她，都是越瞧越爱的，她的好尽被我一个人挖掘，又归我一个人赏。
（我逐渐有点儿明白，[属于]这个词儿的妙处来。）
我可不让白侍郎，待我”宜主儿来折一枝“。

（风娇软云娇软的时节里，夜是顶和气的一段儿。我从前只觉着春日晚景，当是清澈见底，伸出手，它便悉数从指缝儿中漏尽，连筛子也筛不出个颗粒。如今再看，却忘了原来，还有一泓好月亮——一穹银丝，织成蝉翼般轻软细腻的网，散着幽微的光。它是夜的肌肤，底下鼓动着无声的喧哗，也是是夜最细小的笔触，无孔不入，散播一种有魔力的温柔）
（她也一样，无孔不入的，像支好曲儿，知情知意，贴心贴肺地整折子唱出来，一递一声都说着——嗳，我其实懂得你）
（深宫如海，岂知烟火人间最普通的一个词，到此竟得来不易）
（是以我加倍珍惜这罕有的懂得，更将一心里风流婉转的江南情致全捧予她，做个称职称责的“维扬客”。轻扶鬓角，纤指蹭过桃花轻软的柔瓣，暗香便弥散在这一小片，属于我俩的明月清风之中）
现下呀，我有碧桃花，你又要折什么？

（我虽是个地道的满族格格，可家里有段渊源，得了个极难得的先生。我素来贪心，什么都要碰，何况汉家风流这样绵广，是以我凭着一腔痴心而起的兴头，甚都要知道点儿。如今得了花溆方才明白，我所知道的简直一点儿都不称不上。）
（好在我是个想得开的姑娘——来日方长，实在是个美妙的词儿。）
（至于眼下，我真是要赞两句酒的好来。花溆平素那样安静的姑娘，这会儿竟也要与我卖弄了。我拿扇子压着发鬓，直要笑。）
你这小妮子，想考我不成？
（我又不敢太笑她，生怕把她醉意堆起来的勇气，又给笑跑了。恰巧瞧见她袖子上的两朵杏，明艳艳的，便抬手牵起她小臂，晃了一晃。）你折碧桃花儿，我采红杏果儿。
（抵在发鬓的扇子一落，上头正经绣了两朵木兰，我乌珠儿一转，那扇子挡着脸，只露双眼睛来。）我有木兰，你怎么配？

（明月清风再好，如今在我心里，概不及她一眼横波——轻盈的，跳脱的，渥两湾碧水，闪着粼粼的月亮光。我曾很纳罕满家的格格竟有如她一般，对大汉风流知根知底，老朋友一样熟稔的，后来却明白，正因为是她，一切稀奇的，反倒变得不稀奇了）
（她实在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
（还有把很特别的扇子。玉色缎面儿，苏派针法双绣得一枝净植如笔的辛夷花，跟她山眉水眼一衬，就是一段儿给西湖雨淋过的，江南小景儿了。因我自小相熟，益发觉出亲切的况味，于她面前，便又放松了三分）
小宜主儿大才，奴婢哪里敢考究。这不过是汉家从前的玩意儿，博一乐的。
（说罢，自她发间轻轻拔下一支碧玉簪，又将她扇儿拿来，往前那么一比，歪着头微微莞尔）
你有木笔，我也算…有玉簪罢。
（说罢将簪子一横，在扇秆儿上叮叮咚咚敲响，混作红牙板的样子，笑着拉出一腔儿颠三倒四的清平调）
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我若今儿赢了，贵人将这支簪赏了我可好？

（月色秉着公平的原则，从天上流到我俩肩上。待风推起来，就是一涌又一涌的浪，闪烁在她发尾的一点儿光，该不是一尾粼粼的鱼吧？）
（我有些痴痴地瞧着她。眼下我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儿，宫里深沉浩瀚，她是我的岛，供我栖息，有个落脚的好去处。我的瓮余残酒，她知道其中是烈的还是醇的；我的膝有横琴，她也明白奏的是枕流还是漱石。）
（若我是陆机，她即是我的一首诗，是我的一篇平复帖。）
（这样的姑娘，我又怎么能对她太苛刻了？由她俏皮地拿簪子拨扇柄儿，我差点儿便脱口说出了：给你，你要的我都赏你。）
（可我偏又不肯认输的，硬要与她争个高低来，指指她手中的玉簪子笑道。）此玉簪非彼玉簪，你拿物作花儿，——算你讨了个巧吧。
（眼珠儿一转，笑得极得意。）我有个极好的，你定没有。
（不待她问，跟着将扇子倒转了提来，抵在她下巴尖上一抬，学个有模有样的书生相。）我这儿可有朵解语花，你呢？

（一曲南腔，她沉沉如醉，也跟我一道儿做了戏中人。下颏儿给扇柄抵住，若对面儿不是她，我想我该就势低眉，作个极诚恳的，谦逊的模样儿。尊卑有序，那才是人人喜欢的，紫禁城里应该有的样子，可教我偏偏遇上一个她。她是缄默中一笔跳脱，急流中一个勇退，是鸿雁在云鱼在水，只求实际的好处、切身的快乐的。是以我反倒极缓地抬眸盯向她，里头蕴一股认真劲儿，工工整整和她叫上板）
我有——忘忧草呢。
（我想，她是乐得有个博知的小对手的）

（我已然对她心折。她是最灵巧的工匠造的一座园子，里头花草算得极精准，一株连着一株，商量好了，总能接替住下一班的。从不会太热闹，也不会单调冷清，而我所要做的，只是每日里醒来之后去瞧瞧她——今儿又有什么花开了？）
（心里这般想，嘴上还是很不认输地念道。）头个字儿的平仄不对，可是……
（这样计较到一半我又改了个主意，将她方才拔出的簪子替她簪上，替她拢齐了细细的鬓发丝儿。）我的小字——是惊绿。你说得将将好，正合一个“草”字。
（这一会儿，我只全心意地待她。一把月光温柔而虔诚地，落在我替她戴的簪子上。然后，我将扇儿扣在胸前。）
（我作了一个决定。）
维扬客，回去以后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儿……一件，只有你知道的事儿。

（携手而归，慈宁宫的锦绣世界琉璃人儿，就在这一步两步里，远了，暗了，霎眼间，糊成遥远而温存的一团。桃林行尽，是深深几株高柳，藏两团黄绒绒的雀儿，偶尔递出的一句啁啾都是官话，珠圆玉润的，再不见江南旖旎婉转的声腔。我有些怅然，可偏头瞧见她给江绸裹得圆圆的肩膀，齐着我的，一边儿高，唇角略翘起一点儿，也和我的一边儿高的，就莫名又升起一种满足来。驻足回首，我俩之间恰隔着一帘柳，月下来看，枝是琼枝，叶是水晶叶，极流丽的随风微漾，将彼此面容都模糊了，只两双眼，如旧的亮）
我没字，却有个小名儿，叫竹枝的。
（话是扬州话，说得虽极郑重，听上去，却还是绵绵软软的一段儿。好处自然是不怕犯讳，坏处么，便是她听不大懂，扯着袖子叫我重新用官话告诉一遍，眼神儿很执拗的。我不忙说，却将她珠翠旁落的桃花拣下几瓣儿，本盛在掌中的，给风一撩，落了）
我说呀，桃花落了槐花开。那时节，我给你做槐花饼吃呀。

（我听她说的一段儿扬州话，像能掐出水来，怕里头还淌着二十四桥的月光。而这会儿，我只能有些害羞的低头，说一段儿不那么温柔的满洲话。）
到底是谁送你来的？
（然后在她询问的眼神儿里，我撩起一帘水晶柳，与她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