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做庙祝，经已做了很多年。
那是入云城旁的古道，通往皇都御风的必经之路。每日，道上车水马龙，商旅羁客往返颠簸，托此之幸，庙里的香火可谓长年不灭，香客络绎不绝。除了往来者闲时多会来此参拜外，不少情侣亦会不远千里慕名而来。
因为，这里是月老庙，传说中有求必应，许人姻缘的月老庙。
同心锁扣同命鸳，三生石铭三世缘。红线绕过千匝，绣带压柳满枝。
每日，是万千少男少女心怀青涩，穿梭往返于此间，盼待月老早把红线牵，数年空阁只为君。抑或，是与自觉命定一生的人紧密相拥，于花前月下许下海誓山盟，祈求永相厮守。
有人孤身来了，数年后，依偎他人笑语而回。
有侣相伴至了，数年后，怅然只影寂落徘徊。
有人与卿携手挽去，数年后，复又归，身旁的人却已容颜早换。
江山万里，红尘一勺。三千繁华，不尽东流水。滚滚爱恨谁记取，笑任红尘去。
情深缘浅，离道萧萧。月下微醺。浮生若梦。
我在这里做庙祝，经已做了很多年。
夜半，五更天。乌云蔽月，惟有庙内长明不灭的青灯影影绰绰。
清晨的月老庙是不待客的，我伏在解签摊上，半解雪衣，闭目小憩。落叶沙沙作响，不知又是第几个秋。
远方依稀有脚步声传来，却迥然有异于往常。来此处的，多是三两结伴的少男少女，总未见人影已能听见嘻笑打骂，高吟轻唱喧哗声声。可如今传入耳内的却是拐杖触地声，极缓的蹒跚，夹杂着苍老的咳嗽，与老人混浊的交谈。
“死老头子，早告诉你这大半夜的月老庙准关门了，你偏不依，现在倒好，又得一拐一拐拖回去了，你啊你，真是越老越害人折腾！”
“咳，老太婆，都走这么远路了还差那一点么，门不开，我和你在这等一会不就得了……哎？！你过来看看，这门，咳，这门是虚掩着的！”
咳嗽声阵阵，朱门咿呀而开，昨夜无人小醉两杯，竟是忘却了栓门。半梦未醒，我倦伏于长桌，解签摊在月老庙后院里，前方话语声清晰传来。
“老头子，你看，这月老恐怕都比你年轻喽，你今年都七十有二了吧。”
“老太婆，我早说你老糊涂了，你不信，老头子七十三啦，五十年，整整五十年了哟，咳……”
又是一阵咳嗽，老妇人连连拍抚着老者腰背，呵斥道。
“你啊你，就是个老顽固，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还总惦记着这档子破事，真受不了你……死老头，哪凉快哪呆着去，别误了我对月老祈祷。

我闭目，半梦半醒间身旁景象皆有些迷糊。梦里，暖日高照，陌上初熏，远方有人翩然行近，锦衣华服，风流倜傥，嘴角含笑。另一头，有白衣少年眉目胜画。身后三生石上深铭着两个刚刻上去的名字，绣带红线相缠。
“年轻人，年轻人……”
老者低唤声惊醒了梦，我蓦地抬头，夜色如墨，无星无月，借着身旁孤灯勉可看清老者容颜，与所有上了年岁的人一样，鬓发尽白，沧桑的脸虽尚俊朗，但已皱纹横生，手中握着青藤作的拐杖，每步似乎都走得有些艰难。
“老人家，您坐，您坐。”晃晃头，努力从昨夜的醉梦里清醒过来，我稍理雪衣，连忙起身，扶稳颤巍巍的老人过摊前坐稳。
“夜半扰人清梦，是老头子不对，年轻人你就莫要跟我们这种老骨头计较咯。你……是这里的庙祝？”老人抚着胸顺了两把，方才的咳嗽刚喘过气，说起话来虽有些微浊，却不难听清。
“我是。”我坐在老人对侧，静看老人把拐杖搁在摊旁，不禁皱眉问；“老人家，您都这把年纪，该坐在家里享享清福了，还上皇都颠簸么？”
“嗨，上皇都作个啥，又不是年轻时，好歹有个芝麻大的官在身。现在，以前认识的人都走了喽，走光喽，留下老头子一个，将死不死的。”
“您……近来日子安好否？”
“好，好极了……三个儿女各有各的风光，孙子孙女都接连生几个了呢。”老人呵呵笑道。
“那就好，那就好。”我低头，轻声喃语。

端过瓷碗热上清茶，我为老者置上一盏，细细吹凉。
“有劳了，这年头像你这样体贴的年轻人可不多了啊。”老者端过茶盏，往下又道：“老头子这趟远门，可不为别的，就是想来这月老庙。”
“哦？”我不解，问道：“您老和尊夫人感情看上去似乎不错，可还要千里前来相求月老？”
“我……”老人的脸阵阵泛红，犹少男少女般微涩：“咳，说白了，也不怕你们这些年轻人笑话，我和我老太婆是相敬如宾了几十年，她这么老，也找不到别人肯要她啦，呵呵……我来，是想替另一个人求姻缘。”
“可是您孙儿？”
“不，不。那人若还在，该也有我这般年纪了……”老人连连摇头，望着茶盏的视线几分出神，半晌，复抬头看着我吃吃一笑：“说起来，他年轻时约莫有几分像年轻人你呐。”
“您老可真会开玩笑。”我低眸，捧起茶盏浅呷一口，涟漪轻乱，问：“那他是您的？”
老人半撑着起了身，睁着淡黄的眼遥望四周，天已微亮，隐隐可看见院里后头是三生石，姻缘树，红线系的绣带挂于柳枝迎风轻舞。老人缓缓道：“呵呵，老头子年岁大了，身体也不听使唤了，不像你们这些年轻人还能说什么爱不爱的喽……我只是想，想他过得无病无忧，有个像我老太婆那样的人伴着他好好过完这世，平平安安……再过几年啊，到了奈何桥上，多见他一面便好……就怕他到时都认不出我这个白发白眉的糟老头了。”
蓦然失神，手中茶盏不慎脱手，碎了一地，半热的茶渗湿了脚上布履。我连忙弯腰，徒劳擦拭着。
“年轻人，小心呐。年轻时轻率，年老了可是要悔一辈子的。”老人语重心长告诫道，复又坐回摊前。
我苦笑，怕碍到老者行路，拾清碎片，理好后坐回摊前：“老人家，那您是想将那人名字刻在三生石上，还是写在绣带上呢？”
老人连连摆手道：“那种自欺欺人的东西若有用，老头子此时就不在这里了呢。嗨，若真有那传说中月老的红线能把我和他系个死结还差不多……呵呵，你就帮我找张平安符写下他的名字祈个几次平安，然后再压在月老像前好了。但愿来世月老这个睁眼瞎的别再糊弄老头我了，哈哈。”

我黯然无言，默默取过红纸一笺，送到老者面前。复又提笔蘸满了墨，递至老者手中：“老人家，请将那人，与您老的名字，书于此上。一切，应有如愿时……”
他颤巍巍伸出手，持笔的手一直在抖。心一阵抽痛，我不忍出言劝道：“要么您把他的名字告诉我，我帮您写？”
老人慌忙摇头，攥紧了笔，生怕有人抢夺般，落墨连声道：“不，我记得的，我记得的，我还记得他的……我一定，还记得他的……”
我静静望着，老人在红纸上一笔一画点墨，每一下，手都抖得很厉害。良久，眉头紧蹙，定睛凝望好不容易写完的名字，枯裂的唇颤道：“错不了，错不了的……”
“老人家……还有，您的名字……”我轻声提醒，发现自己的声音竟也染了几分颤抖。
“不必了。他若真能有姻缘……那另一头定是我，定是我，错不了的。”老人如孩童般自负大笑，笑得猛了，又落下阵阵咳嗽。
“死老头子，少看一会就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老妇的声音从前庙传来，责骂道。
老人连忙把红纸揉起，塞到我手中，像做错了事害怕惩罚的顽童。
老妇身体颇为健朗，行过来抓住老人干瘪的手数落道：“还藏什么，我都跟你大半辈子了，你心里装的是谁，难道我不知道？……哼，糟老头，婆子赔了一辈子给你，下辈子可是绝对不干的。我刚刚可是跟月老说好了，下一世嫁猪嫁狗也不嫁你这糟老头。……我理了你一世，如果真有来生，可要把你扔回给那人了。”
“时候不早，一会香客太多，赶路不便。小兄弟，我和这糟老头就先走了。老头子适才麻烦你的事有劳，香油钱我搁在了月老像前，便作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的小小心意。”老妇把藤杖递回老人手中，对我道。
“老太婆……”老妇回头对着老人再骂骂咧咧着些什么，老人眼眶已有点红，接过拐杖蹒跚往前，老妇挽住他臂弯，让他将大半个身体压过来，扶持着相行。
“老人家……天凉了，您……保重身体。”
我站在他们身后，目送二人身影越行越远，唇微颤，轻声道。
回到解签摊前，抹开红纸，摊旁柳树垂枝朝露下滴，化开了纸上未干墨迹，熟悉的名字。
我静坐在摊前，伸手从衣襟里探出陈年的红线一段，已断。
清晨的微风，乍暖犹冷。
……
曾有人在墨色的夜里见过大醉酩酊的我，他们，惊唤我作——妖。
我在这里做庙祝，经已做了五十年。
人世匆匆离合，转眼看过了万遍。
百年前，佛说，我尚有一世未了的缘。

一篇关于月老庙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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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匆匆离合，转眼看过了万遍。
百年前，佛说，我尚有一世未了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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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了不过是身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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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匆匆离合，转眼看过了万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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