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十里洋场到硝烟战场,再没有什么霓虹灯火,睡在战壕里的时候耳边都是枪炮声,也不会再有吴侬软语清歌调笑,不会再有那些温柔又绵长汽笛声。
他在战场上才知道原来李特并不像是平日里那般温和无害,枪又准人又肯拼,像换了个人。
只是顾不得细想。
他也学会第一次对人开枪,混乱中不知是否击中,对面炸开一滩血,有别人的,也有自己人的。
他都顾不上,等到晚上蜷缩在临时拼凑床上入梦耳中似乎还能听到那些枪声和呻吟哭喊。
砰。
手脚都发凉,似乎陷入一场无法清醒梦境,被人摇醒时身上汗都湿透了,李特正坐在他身边,手里捧着不知哪里讨来一个小小酒囊,抬起他头来灌进去。
他很久没有哭过,或是被酒呛到,竟然眼泪止不住落下来,烫的人心里发颤。
李特揽住他肩膀讲一些旧事,半点不谈此时生死,只说金希澈早些年被家里打出去,索性去留洋,刚去时言语不通又不会做饭,差点饿死。
李特声音又轻又温柔,带着他去回忆那些旧事。
你不知道金家从沪上发家,从商有家底,后来却要跟着冯将军去拼天下。金家孩子多,金希澈是头一个,也是最不听话的一个,小时候不安分,长大了也不肯按规矩娶有钱人家小姐,最后闹的鸡犬不宁被踢出去留洋,又非要选画画。
其实他用枪比我好。
李特按了按李东海肩膀,像是他小时候常做的一样,
你看,是不是很有趣。
他们挤在逼仄狭小帐篷里,外边时不时传来伤兵哭号,空气里都是残余硝烟炮火味道,李东海暗无声息伏在李特肩上哭到头脑发晕。
也大概就是那一晚过去,他变得有所不同。
少年成长为男人总有那么不确定的一件事抑或一段时间,与身躯爱恋无关,而像是蛰伏多年山竹,忽而于某刻破土成林,褪去稚气有所担当。
李特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对人说这是通讯员,李东海在那些腥风血雨中逐渐长成,骨骼定型眼眸明亮,一次有一次从那些尸骸中活下来,又一次又一次奋不顾身再上战场。
也有人同他讲些家国大义的话,他也想过,最后却只是笑。
“我就是想过之前那种日子。”
倒是言简意赅,谁也不能多谈半句,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为这一刻平安喜乐也要血肉筑一道长城。
平安喜乐,喜乐平安。
李东海一直没去问金希澈去了哪,李特不提他就不问,他还以为直到这仗打到头才能再见,却不防第三年上下了一场大雪,金希澈裹着一件沾满血污大衣独身前来。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雪太大了,纷纷扬扬盖住几日前那片赤地,血肉尸骸都掩埋其下。
金希澈比早些年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差别——瘦了一些,也憔悴一些,但是眼睛还是亮。
没人知道金家长子,这原本应该偏安与富贵乡的少爷为何只身前来,只能远远跟着。
李东海心里发紧,他有些语无伦次,翻来覆去颠三倒四扯着金希澈手臂说话,他们这一支部队被冲散,战场上都是死尸,不知道,不清楚,找不到。
“找得到的。”金希澈嘴唇上裂开一道血口,说话时唇边平添一抹血色,对着李东海笑了笑,“他啊,命大。”
他们在空无一人战场上逡巡翻找,尸骸在积雪下,面目狰狞肢体扭曲,金希澈看到相似的就去看看,李东海跟在身后,把那些尚未阖眼兵士眼睛闭上。
雪还在下啊,好像看不到尽头,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看得到金希澈那件染了血的大衣,陷在积雪中,步步艰难,步步向前。
后来李特带着残兵剩勇归队时被他们俩吓了一跳,几乎要扭头再出去。
久别重逢啊。
李特笑了笑,看上去特别高兴,呀,都没死,挺好的。
李东海拼命点头,他烟圈有点红,却还是笑起来。
往后几年他们在一起,一个战壕里摸爬滚打,金希澈确实厉害,而且运气出乎意料的好,等到最后一场仗打完,他们回头去数的时候身边人早就换了一批,有人死在战场上有人回了家,只有他们,只剩他们。
金家在战中占了一份功又回沪上,还是十里洋场还是纸醉金迷,金家老爷子年纪大了,偏偏长子聪慧却不肯省心。
金希澈年逾而立,跟李东海数金家许多弟侄,兄友弟恭,好得很。
许多人都姓金,李东海听得目瞪口呆记不住具体名字,李特就在边上笑。
“姓金的没一个好人。”
好像后来也没什么事,金希澈打了几年仗也拿了军功,家里的话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倒是比之前更为恣意,和李特出门愈发不避人。
李东海想了想,去家里多住几日,大黄的儿子也有了儿子,他抱着狗站在堂地下和阿爹兄长搭话。
还是做了丘八,入了行伍,只是这也是好事,阿爹叹气,头发白了一半,旱烟杆抽到他小腿上。
“兔崽子。”
没怎么用力,李东海嘻嘻哈哈的笑,兄长说这仗看着打完了,但是更有暗潮汹涌,形势剑拔弩张,许是还要打。
那时候你怎么办呢?
李东海抬起头来,眼眸闪亮恍若落了星,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跟着他们啊。”
岁月绵绵,而终有人不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