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二的早点摊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食堂里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羊汤。打工的学生，傍午傍晚下了课，每每花三块大洋，买一碗羊汤，——这是两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四块大洋，——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块，便可以买一碟饼丝，或者凉菜，做下汤物了，如果出到十块，那就能买一个鸡腿，亦或两个肉串，但这些学生，多是穷比，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土豪亦或是老湿，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肉要汤，慢慢地坐喝。
我从高二起，便在民族食堂里当伙计，食堂大妈说我太天然，运气又差，怕侍候不了土豪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穷比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羊杂碎从铝锅里舀出，看过碗底里有苍蝇没有，又亲看将碗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卫生偷懒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大妈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大家都是学生，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在课余时间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大妈是一副死人脸，同学们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R叔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R叔是站着喝羊汤而犯中二的唯一的人。他身材略胖；非洲人一样的脸色，眉宇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却乌黑的头发和同样乌黑的漂亮的双眼。穿的虽然是运动衫和短裤，可是看他的体格，似乎十多年没有运动过，身上也没有汗。他对人说话，总是少年，和我一起毁灭世界吧，又或萨斯噶我，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经常看动画，别人便从动画名字上的“R-15”这半懂不懂的标题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R叔。R叔一到食堂，所有喝羊汤的同学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R叔，你手办又要补尾款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羊汤，要一碟饼丝。”便排出九块大洋。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和家长谎报学费了！这是偷窃啊！”R叔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母亲在大街上追着你打。”R叔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多要零用钱不能算偷……偷窃！……死宅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本子固多”，什么“这都是命运石之门的选择”“愚蠢”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R叔原来是个学霸，但终于成为了死宅，又不会省钱；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吃茶泡饭了。幸而说得一口好相声，便搭台子和同桌讲讲相声，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中二病。说不到十分钟，便连人和姿势，一齐犯中二。如是几次，看他相声的人也没有了。R叔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谎报学费的事。但他在民族食堂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小黑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小黑板上拭去了RRR的字样。
R叔喝过半碗羊汤，涨红的脸色渐渐回复成了黑色，旁人便又问道，“R叔，你以前当真是学霸么？”R叔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周测试卷都不肯写呢？”R叔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吵死了，弱者为何要战斗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食堂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大妈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大妈见了R叔，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R叔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同学们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看过动画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看过吖，……我便考你一考。狩泽拓巳的巳，怎样念的？”我想，现役中二病的死宅，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R叔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念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参加咖啡厅企划的时候，写稿子要用。”我暗想我的文学水平能进Hobbyhouse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也对咖啡厅什么的没兴趣；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念si么，你刚刚在说这个名字的时候明明自己都读出来了还考我，蠢死了。”R叔显出极高兴的样子，两只手摆出奇怪的手势斜起眼睛，点头说，“对呀对呀！……巳字有四种读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R叔刚拿出学习机，想播放高中生统一闲的没事才学教材，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老湿的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R叔。他便给他们凉菜里的花生仁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花生，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R叔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夭寿啦！我的麒麟臂要发作啦。”又看一看凉菜，另一只手遮住半边脸站起内八字说，“哼！区区虫子也敢跟我惊破天抢粮食！”但赶不及直起身，便被路过的体♂育老师爆菊花了。
R叔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期中考试前的两三天，大妈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小黑板，忽然说，“R叔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大洋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羊汤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变成RBQ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付不起尾款。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将身体出卖给花姐了。那可是花姐诶，能相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被踩，后来是被鞭子打，打了大半夜，再细细调教。”“后来呢？”“后来就变成RBQ了。”“RBQ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从中二病毕业了。”大妈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她的账。
期中考试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暖气，也须穿羽绒服了。一个周五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同学，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羊汤。”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R叔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依旧黑却瘦，已经不成样子；颈上戴一个项圈，十分华贵，项圈连一根绳子，隐在背后，披一条黑色被单，遮着身子；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羊汤。”大妈也伸出头去，一面说，“R叔么？你还欠十九个大洋呢！”R叔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里是四块大洋，全部拿去罢…记在下次。”大妈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R叔，RBQ有甚不好！”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戴着狗链？”R叔低声说道，“装，装，装备……”他的眼色更为黯淡，语气却与平日里同样中二气味十组。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没回家的学生，便和大妈都笑了。我温了羊汤，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被单里伸出一只手，放在我手里，见他戴着手铐，想来RBQ一事许是真的。不一会，他喝完羊汤，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半蹲着往教学楼急急地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R叔。到了毕业时分，大妈取下小黑板说，“R叔还欠十九个大洋呢！”到第二年高考我回去探望朋友时，又说“R叔还欠十九个大洋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过年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R叔的确被玩坏然后从中二病毕业了罢。
我从高二起，便在民族食堂里当伙计，食堂大妈说我太天然，运气又差，怕侍候不了土豪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穷比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羊杂碎从铝锅里舀出，看过碗底里有苍蝇没有，又亲看将碗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卫生偷懒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大妈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大家都是学生，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在课余时间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大妈是一副死人脸，同学们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R叔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R叔是站着喝羊汤而犯中二的唯一的人。他身材略胖；非洲人一样的脸色，眉宇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却乌黑的头发和同样乌黑的漂亮的双眼。穿的虽然是运动衫和短裤，可是看他的体格，似乎十多年没有运动过，身上也没有汗。他对人说话，总是少年，和我一起毁灭世界吧，又或萨斯噶我，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经常看动画，别人便从动画名字上的“R-15”这半懂不懂的标题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R叔。R叔一到食堂，所有喝羊汤的同学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R叔，你手办又要补尾款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羊汤，要一碟饼丝。”便排出九块大洋。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和家长谎报学费了！这是偷窃啊！”R叔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母亲在大街上追着你打。”R叔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多要零用钱不能算偷……偷窃！……死宅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本子固多”，什么“这都是命运石之门的选择”“愚蠢”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R叔原来是个学霸，但终于成为了死宅，又不会省钱；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吃茶泡饭了。幸而说得一口好相声，便搭台子和同桌讲讲相声，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中二病。说不到十分钟，便连人和姿势，一齐犯中二。如是几次，看他相声的人也没有了。R叔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谎报学费的事。但他在民族食堂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小黑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小黑板上拭去了RRR的字样。
R叔喝过半碗羊汤，涨红的脸色渐渐回复成了黑色，旁人便又问道，“R叔，你以前当真是学霸么？”R叔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周测试卷都不肯写呢？”R叔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吵死了，弱者为何要战斗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食堂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大妈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大妈见了R叔，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R叔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同学们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看过动画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看过吖，……我便考你一考。狩泽拓巳的巳，怎样念的？”我想，现役中二病的死宅，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R叔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念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参加咖啡厅企划的时候，写稿子要用。”我暗想我的文学水平能进Hobbyhouse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也对咖啡厅什么的没兴趣；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念si么，你刚刚在说这个名字的时候明明自己都读出来了还考我，蠢死了。”R叔显出极高兴的样子，两只手摆出奇怪的手势斜起眼睛，点头说，“对呀对呀！……巳字有四种读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R叔刚拿出学习机，想播放高中生统一闲的没事才学教材，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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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叔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期中考试前的两三天，大妈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小黑板，忽然说，“R叔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大洋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羊汤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变成RBQ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付不起尾款。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将身体出卖给花姐了。那可是花姐诶，能相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被踩，后来是被鞭子打，打了大半夜，再细细调教。”“后来呢？”“后来就变成RBQ了。”“RBQ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从中二病毕业了。”大妈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她的账。
期中考试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暖气，也须穿羽绒服了。一个周五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同学，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羊汤。”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R叔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依旧黑却瘦，已经不成样子；颈上戴一个项圈，十分华贵，项圈连一根绳子，隐在背后，披一条黑色被单，遮着身子；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羊汤。”大妈也伸出头去，一面说，“R叔么？你还欠十九个大洋呢！”R叔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里是四块大洋，全部拿去罢…记在下次。”大妈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R叔，RBQ有甚不好！”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戴着狗链？”R叔低声说道，“装，装，装备……”他的眼色更为黯淡，语气却与平日里同样中二气味十组。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没回家的学生，便和大妈都笑了。我温了羊汤，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被单里伸出一只手，放在我手里，见他戴着手铐，想来RBQ一事许是真的。不一会，他喝完羊汤，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半蹲着往教学楼急急地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R叔。到了毕业时分，大妈取下小黑板说，“R叔还欠十九个大洋呢！”到第二年高考我回去探望朋友时，又说“R叔还欠十九个大洋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过年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R叔的确被玩坏然后从中二病毕业了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