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哭了起来。
"怎么?还生我的气吗?"你说。
"我恨我自己糊涂。"
你叹了一口气:"你不是糊涂,只是年轻。"
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你说:"我还能再来吗?"
我一时没有回答你。
你的手非常粗糙。这是因为在船上做粗活结满了茧。而且你经常被鱼鳞或鱼鳍等刮伤,伤痕愈合后成了疤。有时你还让我看那些新受伤的地方。
我紧紧握着你的手,心里觉得很难过。我如何能够不让你来?我如何能够再也不见你?
我不能失去你。
在那房间里,我们静静地不知坐了有多久。淡绿窗帘的竹子图案,被日光照映在对面的墙壁上,形成竹影,就好像这窗外遍植瘦竹,由于房间向西,光线暗淡,大白天也觉得有个月亮在外头,那竹影更添了一股幽趣,水藻一般摇曵在月光深深的地方。许多个夜晚,我躺在枕上望着那竹影聆听从海上传来的雾号声。
你为了哄我开心,说:"我同你看海豹去。"
"你今天不上船了?"
"今天不去了。"你说。
从我家往西行,太平洋像银蓝的田野一般展现在眼前。我们沿着沙滩朝北走,两三游人带着德国犬在玩乐。世界广大地延伸开去,水在山前面,山在水前面,一层有一层的天地。九月的海风相当温暖。你说一年之中只有这个月份,海上吹来温暖的西风。湿的沙深色,干的沙浅色,可据此推测潮水一度涨得有多高。现在正是退潮的时候,海涛声中,夹杂着海豹的鸣叫,令人感觉到动物界的悠闲。鹈鸪和白鸥盘旋飞舞,低飞时其腹部与海的背部相抵,高飞时其背部又似乎与云的腹部相触。
一片片云的白肉浮在蓝汤里。
将及海豹石,你说在那附近曾经有七座游泳池,被一场大火烧光了,遗迹尚在。于是我们循路走到游泳池。大小不一的七座游泳池被建于参差的位置,如今都浅渍着一泓死水,水面浮着一层浓苔,池边有青蓝的苔痕,上下池的小梯子锈迹斑斑。有些地方尚可看出曾受火灼。不知为什么那场火灾之后,经过这么多年,仍无人来收拾这局面。
我们都忘了原是来看海豹的,只在海边凸凹不平的岩石间攀了上去,又爬下来。逢到险处,你就拉我一把。我夸赞你攀爬的身手利落,你说你连缅因州海拔五千多英尺的喀坦定山也爬过。据说喀坦定山的最高峰是全美洲每天第一处迎接朝阳的地方。"喀坦定"这个字来自北美洲阿鲁库基印第安语,意谓大山。
一路上不时发现死蟹、水藻、烂木、废铁条,甚至旧铁轨。我还看见汽车的排气管和轮轴,因为年深月久,深深嵌进岩石里,成为石景一角。不知是否别处车祸的残骸,被海水冲上这里的滩岸。
你一直在我前面引路,捉摸好落脚的方位。有一次,你停下来指着一条石英石的石脉叫我看;又有一次,你指着一个石头里的黑洞说:"看那个洞!"就这么一句,并没有其他的话。我无论如何也看不见你所看见的。
接着,我们进入一个山洞。走不多远,左手边是短短一截栏杆,栏杆处的山壁斜斜凹陷下去,形成另一个小山洞,洞底满积着沙。原来那里终年有潮水涌进,造成一个天然缺口。那栏杆正是防止进洞的人不慎掉下去的。凭着栏杆,看得见海潮从缺口处间歇涌进,带着午后阳光的一点金光。在山洞的范围内,那水是黑金色的,回到外面才恢复白日下的色调,仿佛也和动物一样养成了一层保护色。
另外一个山洞深得多,据你估计,起码超过一百五十英尺。许多人在边缘地带略往里张望一下便走了。但你拉着我一直往深处去。光线随着每一步减弱,及至伸手不见五指,便如同整个人从周遭的一切抽离。我既感到新鲜刺激,又有点害怕。"不要怕!"你说。你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不过你从前在美洲中西部,有一个时期很喜欢到那里的山洞探险。生活在山洞里的蛇、蝙蝠和鱼,全都是瞎的,而且是没有色素的白变种。
在全然的黑暗中,我紧紧跟在你后面,越走越深。有些地方从地底传来咕噜咕噜怪异的水声,仿佛那就是海洋的喉咙。起初,我听不出那是什么声音。但你说那正是水声,因为经为地层的处理,听起来有些异样。
摸索着,你忽然说:"这个山洞有一部分是人造的。"
你领着我的手,让我摸摸旁边的洞壁。果然,那一大片洞壁极为滑溜,还有整齐的壁角。
"为什么要造这么一个山洞?"我问道。
"我也不知道。"你说。
山洞并不太宽。这是摸过洞壁之后,加以判断的。
过了不久,我又听见你说:"到了尽头了!"
"是吗?"
"你还是看不见?"
"看不见。"
"我倒开始看见一点点了。"
原来在山洞尽头左上角有一个天窗似的小洞,透进一丝光芒。虽然如此,光线依旧极薄弱。我的眼睛没有你的好,适应得比较慢。
小洞的方向回响着海洋骚动的声音。每逢浪潮涌高,就泼剌剌从洞口降下一匹小瀑布。看情形我们约与水面平齐。
你说:"怪不得这个山洞这么潮湿,涨潮的时候,大概整个被淹没了。"
我们背靠壁脚,依偎着坐在一起。渐渐的,我也稍能辨别黑暗中山石的形状。由于潮湿的关系,虽然穿着夹克,仍不免感到一点寒意。我们坐在那里看着那扇小天窗降下一匹又一匹闪烁的瀑布。 那些来自阳光世界的瀑布,像一把又一把金色的箭,从天而降。偶尔来个势强劲猛的,总会吓我一跳。瀑布与瀑布之间,山洞周围老是发出一种响亮的咝咝声,大概也是经过自然环境歪曲的水声。我起初还以为是蛇。你也有些怀疑。但我们两人的身上都没有火柴或打火机,无法察看。紧张了一会,才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山洞中充满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