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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歌》——钟晓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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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闲老去年华促,扬花一朵人共舞。」


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14-05-26 12:42回复
    哀歌
      作者:钟晓阳
    植字:Jade
      一
      近日我常想到死亡的事情。
      从前我们也谈论过死亡。你说你愿意死在大树下,让树根吸取由你的尸骨所化成的养料,越长越高。那棵树看得多远,你就看得多远。你所看到的世界,没有言语可以形容。
      "我愿意做那棵树。"我说。
      至今我仍爱着你。
      人死后,化为飞灰,我对你的记忆,是否就如失去肉体的幽灵对于人类的记忆,永不可追?我还能在你的眼神中迷失自己,与你生死相许吗?在死后的世界,有谁能为我捎来你的信息,好让我知道你在人间,是否幸福?我是否仍能维持生前你最喜欢的样子,以你的梦境,作为我的归宿,在你的梦中对你说话?黄泉路上,我们在海边所立的盟约,可能为我指点他生的缘分,让我走向正确的方向,好与你在来世做一对情人、夫妻?
      是否每个人心中都有个死后的乐园,对于美丽的极乐有所想望?
      西方有极乐清净土,无诸恶道及众苦,但受诸乐。


    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14-05-26 1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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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手们相信死后进入绿色的草原,那里有醇酒、美人、歌舞、奏个不停的小提琴。
        我曾经将渔夫死后的世界,编成一篇篇富于活力的、愉快的童话。翠蓝色光亮的海底,小鱼吹着七彩泡沫,虾男蟹女追逐嬉戏,穿着用柔软的鱼网织成的衣裳。水底的沙像牛奶一样白而香,海藻有着春天的青草的颜色,各种贝类发出一阵阵光泽,每一只是一个音乐盒,开合之间有微微的旋律。
        但你宁愿离开你的渔船,回到岸上来,寻找葬身之地。
        无论水手或渔夫,最终还是回归土地。
        西欧传说水中溺毙的人,其灵魂须在世上漂泊二百年,始能得到安息。
        可见人类向往安定,难把无根的生涯视为极乐。
        佛教有轮回转世之说,认为人死后,其魂灵以另一副形体,再度托生于世。
        果真如此,我愿意转世为一棵大树,生长于天地之间――葡萄雨露,星星糖果,云的白肉与乎花的香骨,阳光琥珀……
        让我以深深的泥土,作为永生的园地,把枝叶向高空伸展,直到天空的尽头,每一片叶子是天上的一颗星,永恒地护荫你流浪人间的魂灵。
        让小鸟来到我的枝上,唱它们临终的哀歌,当我沉默,植根于你立足的土地,喜欢生长,永远向上。


      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14-05-26 1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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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能够将生命变成故事,我觉得是可喜的;能够将生命赋予故事,我觉得这更加可喜。然而,回顾自己的过去,我不觉想起希腊传说中麦德斯国王点物成金的故事。凡他的手指所触之处,皆变成黄金,其结局必然是悲剧性的,而且是比人类的贪欲更大的悲剧。
          凡我的手指所触着的,皆变成故事,想必也有其可悲之处。
          我曾经把世上的一切变成你。
          现在我又把一切变成发生在你身上的故事。
          得不到你,是否因为我在不自觉的时候,把你变成了故事?
          有时我觉得,与其说一个故事,倒不如唱一首在海边为你送别的歌。
          从前我常常立在渔港目送你的渔船出海。
          "我的小丈夫。"我心中这样地呼唤你。
          每回我都想着,这一次你去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回来。
          可惜今生今世,我们无缘做夫妻。
          为什么万千故事之中,我独不能编一个与你成为夫妻的故事?
          但是,能说一个爱你的故事,我也感到欢喜。


        来自Android客户端4楼2014-05-26 1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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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年前,我们初相识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学生,独自来到你定居的城市求学。年纪轻轻的我,初次面对动人的自由,无所适从,对眼前的生活有一种茫然。
            三藩市虽没有特别出色的学府,与我年龄相仿,到此地求学的学生却不在少数。我曾经因为不欲追随潮流,声言绝不出国留学,及至自己也至学龄,这种抗议的声响便告式微。我想是因为青春的百无聊赖。
            我也有了离开家庭、独立生活的想法。这种想法的背后,谈不上理想的力量。若有什么,只是一些模糊的、一团色的梦而已。
            我生长于人口简单的家庭,环境富足,自幼受父母的钟爱,从未经历什么大的不幸。这造成了我的无知以及不切实际。
            "肤浅而正派。"你这样形容我。
            每次我无端想起,自己也觉得好笑。
            此后没有人更准确地形容过我。
            记得有一次,我问你,为什么和我好。
            你说,因为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玫瑰色的。
            我没有追究你这话的真意,虽然我不大明白,为何我眼中的世界,对你如此重要。
            分手之后,我才想到,是否你在我身上,看见了一个玫瑰色的世界?这个世界,可有我在你身上所看见的那个,那么美好?
            我曾经在你身上,看见了一切。
            当时我所看见的,现在我正渐渐失去。
            我觉得对不起你。


          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14-05-26 1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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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支慢四步。在幽暗的灯光中舞着,我脸红心跳,不敢抬头望你。
              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我心里想。
              你带舞的方法温柔谦逊。我觉得你这个人很好似的。
              占见我与你跳舞,以为我肯了,下一支舞便要跟我跳。我还是拒绝了他。你怕他受窘,忙拿话打圆场。
              整个晚上我只跟你一人跳舞。
              "为什么不和占跳?"你问我。
              "我喜欢跟谁跳就跟谁跳。"我说。
              "你喜欢跟我跳吗?"
              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有点想笑。
              "你还是小孩子呢。"你说。
              "除了爸爸之外,我只跟你一个人跳过舞。"
              "真的?"你笑道。
              我觉得好像有点喜欢你似的。
              后来我和你要好,占总是拿这一天的事情来取笑我,不外是原来我第一次见你便心有所属,怪不得只跟你跳舞,不跟他跳舞……这一类的话。
              次日早晨,你来到我寄居的人家,找占有事。占刚好和他父母出去了。珍妮还未起身。我正坐在客厅的餐桌前阅读一本关于哲学的书。
              我说占很快就回来,你便坐下来跟我聊天。
              "想家吗?"
              "不想。"我说。
              "为什么会选三藩市?"
              "我不知道。"
              "你不怕? 这里有地震啊!"
              我只是板着一张脸。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在你面前,我觉得很不自在,不知道应该怎样才好。
              你把手肘支在桌上,托着头,望着我说:"你知道吗?上帝造人把人造得笑的时候比不笑的时候好看,一定是有道理的。上帝也希望我们快快乐乐,你说是不是?"
              你翻了翻我那本哲学书:"你打算在大学念什么?"
              "我还不知道。"我说。
              你一边翻书,一边随意议论着各家各派的哲学,其异同、长短、优劣。原来你知道得极多。我很有兴致地听着,欣羡不已。
              你说你从哲学以及自己的人生经验学得了一个道理,就是这世上的确有正确的人生态度,有至善。你反对否定客观事实存在的哲学。


            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14-05-26 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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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你喜欢房屋,尤其是在山中狩猎的时节偶尔经过的,那些在黑夜里点亮了灯的房屋,每令你兴起思家之情。
                你曾经同你的大哥和侄儿去猎过鸭子。鸭塘极深,甚至要把你十岁的侄儿背在背上,涉水而过。有一次你的侄儿捡到一只鸭哨,那是一种能够发出鸭鸣声的工具。直到现在他还喜欢拿它来逗人。
                你也在加州及缅因州猎过鹿。松鼠、兔子一类的小动物,经常成为你的猎获物。你还猎获过一只狐狸。那是你在缅因州伺伏一只鹿的时候无意中猎得的。
                寒冷的夜晚,背负着沉重的猎枪经过山中的人家,瑟缩着,透过窗户往里看,可以看见一家子在温暖的灯光下围桌进餐。那时你真想家。你知道,对于屋里的人而言,你将永远是一个打从窗外经过的人,独自走向无边的黑夜。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自己的命运。
                所以你不愿受家室之累,宁愿到海上做个自由的浪人。
                我曾经愿意追随你,把我们的家建立在海洋上,但是你说:"我不愿我的家在海上漂流。"
                山中的灯,暖眼又暖心。
                也许只有山中小径上,远远的一盏寒夜的灯,方才是你心目中永恒的家园。
                如果是这样,我愿意点一盏岸上的灯,让你捕鱼归来,远远地看见。
                回忆往事,是否就如经过山中的人家,瑟缩在寒夜里,从窗外看着里面温暖的情景?
                假如这就是我的命运,我们的一生,其实都是在寒冷和孤独中度过。
                后来,我搬到你姨母家楼下的单元居住。我向你提过想找房子,独自居住的事。恰好你姨母家原来的房客搬迁。通过你的关系,我以较低的租金把那个单元租住下来。
                搬家那天,占帮忙把我的东西安顿好,开车载我到唐人街购买必须添置的物品。刚进入中国城,就看见你立在路边,靠着一辆车子跟人聊天。我下了车,占自去泊车。你正吃着豆沙酥饼,给了我一块。我们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对面朴茨茅斯广场的野鸽子飞来飞去,到处觅食。
                新居在落日区,距离太平洋仅有一箭之地,不知是迈澳岛、法拉龙群岛,抑或其他岛屿的雾号,在大雾的晚上彻夜不断地响。呜呜的响声,犹如生活在野山里的,一种寂寞勇猛的动物的哀鸣,给人天寒地冻之感。我想到你若在船上,也是听着这声音。在海上听来,会不会比较像一种海兽的鸣声?还是这声音已经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是你自己的声音?
                你常到我家楼上你姨母家,找你表弟。他在中国餐馆当厨师,有一阵子失业,常跟你上船。有时你车子开到门口,按按响号,他自会从楼上下来。
                我在窗口掀开窗帘的一角看着你们离去。


              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14-05-26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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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你总会来看我,但是,许多日子过去了,你始终没有来。
                  离家上学,或放学回家,屡次在门口碰见你那在制衣厂工作的表妹,站在路上和她聊个一时半刻。我想向她探问你的近况,又觉得不便启齿。或者我只是想提起你而已。每次跟她谈话,心里想的都是你。有一回,她做了大黄叶馅饼,给我送来一块。其后才知道是你叫她给我送来的。
                  可是,长久的一段时间,你只在我的头顶上来来去去。楼上楼下仅一板之隔,我甚至听得见你笑谈的声音。便是在做功课的当儿,我也停下来倾听。那时,我好像有点觉得寂寞似的。我觉得整个世界是属于你的,而我一无所有。你离去时,下楼梯的脚步声经过我家门前。连木栅的咿哑一声也响过后,我悄悄地来到窗口,从帘缝看着你的车子远去。
                  我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譬如说,若在晚间,听见楼上你的亲戚送你到门口,我便把我家的灯全部熄灭,好让你以为我家里没有人。这样跟自己玩着游戏,诚然是可笑的。一切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屋后有一个小小的院子,久无人整理,显得十分破烂。位于院子一角的储藏杂物的小木屋,也露出倾颓的迹象。除了三四块石板,其余全是泥地,房东太太不规律地种着芥菜。院子中央横拖过三道绳子,权充晾衣绳。
                  记得那正是芥菜花开的时节。我提着一桶衣物到后院,踏在石板上,把衣物往绳上晾,忽然听到你说话的声音。回头一看,你正斜倚着楼上的楼栏,与你的表妹闲谈。看见我抬头,你对我笑了一笑。
                  我把湿湿的衣服用力抖了一抖,溅出的水点,种子似的撒在泥地里。一只小黄蝴蝶在同色的芥菜花间飞来飞去,仿佛它也想找一棵好的芥菜,做它的花。
                  明媚的阳光下,芥菜花好看地开着,为了蝴蝶的爱。


                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14-05-26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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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是常常在窗前看着你离去。似乎永远是我看见你而你看不见我。一天不见你,心中便恋恋的,觉得不圆满。为了一个尚未深交的人,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完全不可解。我很生自己的气。因为被这种情形苦恼着,心情落寞,感恩节学校有几天的假期,同学邀我去滑雪,也被我拒绝了。
                    就在那几天,你为你表弟那福特房车做一些修理工作。车子就停在我家门前的马路边,从我那里,清晰地听见你们的谈话声,以及操作时铁器碰撞的声音。楼梯口设有一个水喉,工作告一段落,你每在那里放水洗手。你们离去后,门前的小渍,慢慢地也干了。
                    一天上午,只有你一个人来,独自忙了半天。你表弟不知上哪里去了。这么冷的天气里,你身上只穿了一件脏旧的格子衬衫。工作完毕,用楼梯口的水喉洗过手,你来敲我家的门。
                    我着实吃了一惊。
                    "还好吗?"你微笑着说。
                    "还好。"我说。
                    楼上没有人在家,你想借用我的电话。
                    用完电话,你说:"你这里怪冷的,怎么回事?没开暖气吗?"
                    "暖气坏了。"我说。
                    你看了看我身上的大衣。这些天,我已习惯在室内也穿着大衣。
                    "坏了?你没跟楼上说吗?"
                    我不做声。其实我已跟房东太太提过,房东太太说他们自己也不开暖气,在屋里多穿衣服就行了。但我没有把这情况告诉你。
                    "我替你看看。"你说。
                    北墙有一个装饰壁炉,暖气机就在那旁边的墙根处。你把暖气机的盖子掀下来,趴在地上往里看。然后你爬起身,跑到外面把你的工具箱拿进来。
                    暖气机的位置使然,操作起来很不方便,必须昂着头,眼睛往上翻,你索性脸朝上仰躺着。
                    我给你倒了一杯冷饮,你喝了一口,说:"咦,这是什么,那么好喝?"
                    我说是苹果汽水。
                    "你在哪里买的?"
                    "超级市场都有呀,才八毛九一瓶。"我说。"你表弟呢?今天怎么不见他?"
                    "他上班去了。"
                    "哦?他找到工作了?"
                    "哎,哪天我带你上他那家餐馆去,叫他给我们弄一顿,他弄得不错的。"
                    掏弄了半天,你卸下一件零件,坐起来说:"这零件要换,我去买。"看了看表,你又说:"吃饭了没有?一块儿去吃饭?"
                    从这时朝南走,第二个街口往左拐,有一家中式面馆,我们到那里去吃。路程很短,因为还要买零件,便开车去。外面遍地阳光,倒比室内暖和许多。
                    "感恩节你做了什么?"路上,你问我说。
                    "就在家里。"
                    "真的?早知道叫你到我家吃饭。"
                    "你叫我,我也不会去的。"
                    "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你。
                    "你家那么冷,呆在里面不好受吧!"
                    "楼上也是不开暖气的,你到他们那儿,不觉得他们那儿冷吗?"
                    顿了一顿,你笑道:"要不是我发觉了,你怎么办?就这样挨下去吗?"
                    "你看我挨不挨得下去!"
                    你笑了起来。
                    到了那家面馆,你要了云吞面,我要了牛肉粥,另外加一碟油菜。你把醋浇在匙里蘸面吃,忽然苦着脸说:"哎呀,这醋怎么这么难吃!"
                    "是吗?"
                    我把醋倒在匙子里,尝了一点。
                    "好像掺了酱油!"你说。
                    店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把隔壁桌子的醋也拿来尝了,还是不好。你不死心,把其他几桌的醋都尝遍了。
                    我笑道:"当然是一样的,一家店还有两种醋不成。"
                    "这怎么办,这醋这么难吃!"
                    "以后我们自备,我把我家的醋带来。"
                    你连声称好。
                    回家我找到了一个原本盛菊芋的小玻璃罐,装了半罐子浙醋。但是暖气机修好后的一个星期,你都没有再来。


                  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14-05-26 1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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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下课回家,无意中发现地面上一张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字条,上面写着:"来访不遇,只好一个人去吃云吞面。"
                      我望着你的字迹,心中惘惘的,只觉得若有所失。
                      我没有多作考虑,找个借口向你表妹要了你的住址,写了一张我这个学期的课程表给你寄去。你来的那天,我给你开门,两个人都相视而笑。
                      我们带着醋罐子去吃面。
                      你在航空公司值夜班,从晚上十一点工作到早晨七点,回家睡到中午,吃过午饭便上船上工作,直到晚饭时间才回家。晚饭后,睡个两三个小时又去上班。或者你自己打发晚饭,从渔港那边直接到你做事的地方。
                      那些日子你睡眠不足,见面总是说:"困死了!"我很担心你开车的时候昏睡过去。
                      午饭时间除非有事,我一定赶回家。从学校到家虽然只需约十分钟的车程,在路上也归心似箭。
                      躲在窗后看你离去的日子过去了。现在我每掀开帘子注视着你惯常出现的方向,等待你来。时间若晚了,你只把车子开到门口响号。有一次你表弟以为你来找他,从楼上下来。我也刚好从楼下出来。局面十分尴尬。在车上我们都笑了。
                      你若早到,就坐在车子里打盹,等我回来。我喜欢下了公车走回家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你蹲在路边逗狗玩,坐在我家门口的那一级台阶上看马路,或者两手插在裤袋里,倚着前院的栅栏,哼一首歌。
                      附近那家面馆星期三休息,我们便到基尔街比较远的那一家。兴致好的时候,也去唐人街,有一个在行车天桥上的地方,可以看见极美的城市景观。三藩市的街道沿山筑造,房屋多在山上。从那地方往右前方眺望,就是一座山。山上一大片房舍,栉比排列,密密麻麻,几不见空地,俨然一座独立的城。那浅浅的颜色,与晴朗的天气异常协调。太阳照射山头,遥遥望去,让人觉得那山上刚刚崛起了一个辉煌勇敢的王朝。
                      每次我经过那里,心中便兴起一股历史的兴衰荣败之感。


                    来自Android客户端13楼2014-05-26 1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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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我而言,现实世界与梦想世界永不可分。至于,是我与前者完全脱节,抑或把前者融化入后者之中,这一点是还不能确定的。但两者其实具有雷同的意义。
                        失去了你,通过任性的情愫与幻象使我到忘我境地的梦想世界,我渐觉难以把握。因此,人生常有多蹇之感。
                        一生中,有多少事情,其实是发生在梦与醒的交界处。归根究底,世事并无真假之分,只有虚实之分。
                        我第一次上你的渔船,你说:"这是我的梦……你的梦是什么?"
                        对未来有所怀疑之时,你一再问我:"我的梦真的能够成为事实吗?"
                        "一定能够成为事实的。"我总是说。
                        你梦想着出海捕鱼,已经许多年。当你第一次驾着自己的渔船出海,你也许会在心中问自己:"这是真的吗?"
                        若我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梦能够成真,我愿意那是你的梦。如此,则我的梦纵然憔悴,我也心甘情愿。
                        你是否觉得这无疑是一个惯于以梦想自娱的人说的话?
                        从前你最喜欢与我谈论你的渔船。
                        你以三万多美元买下这条已有十四年船龄的旧渔船,付款之时,兴奋得连手都发抖。
                        我只知道那是一艘可作远洋捕鱼、一般时速为八至九海里、内表面浇了水泥的坚固渔船。旧船主登岸从事别的行业,因把渔船出售。渔船保养得不好,需要大量整修费。在我认识你时,已几达五万美元,经济上的拮据,加深了你对于未来的不安。
                        寒假里的一天,你来找我。你说你在南边的一个小镇的仪器店订购了一具船上用的机件,需要去取。但前一天你只睡了两个小时,恐怕开车时打瞌睡,希望我能陪你去,也好有个人随时叫醒你。
                        天气阴寒,飘着霏霏小雨,沿途我们东拉西扯地聊个不停。我戴着黑色的毛织手套,你伸过手来握着我的手。我故意把手从手套里面退出来。你就微笑着握着我的手套,把它当成了我的手。
                        办过简单的手续,顺利取得机件。那是一支管状的沉重物件。你把它牢牢地拴在小货车上,然后我们向你泊船的码头的进发。
                        码头在梭沙立多,隶属于马林郡 ,位于金门桥北端的李察逊湾。那是以捕鱼业、造船业及旅游业为主要工商业的旅游区。


                      来自Android客户端14楼2014-05-26 1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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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了想,自己笑了起来,"也许是我前生欠了你许多故事吧。"
                          小时候,你常与父亲在溪流里钓鱼。那时你从未想过以捕鱼为业。如今你觉得,与其仆仆于陆地之中,不如到海上寻找安宁。
                          从波士顿回到三藩市,你一方面考入航空公司任职,一方面积极学习有关捕鱼行业的一切,结识梭沙立多的渔民,向他们请教。
                          金山湾一带一度聚集着许多中国渔民。他们住在一些名叫"中国营"的小村子里,全盛时期,这样的村落约有十八座之多。这些渔民以大口拖网捕捉承受潮水出入港湾的草虾。三藩市出产品质优良的虾米,就是因为这种虾产自咸淡适中的水域。其成功的速度,招致意大利渔民对政府施加压力,下令禁用此种捕虾法。此外,只有十分之一的捕获品可被制成虾米。在这样的双重禁制之下,这一带属于中国渔民的渔业从此式微。也有渔民从事养蛤。然此项作业却因为海水污染而得不到发展。目前的华人渔民大部分是越南华侨,像你这样的是极罕有的例子。
                          展望未来,你不禁有些忐忑不安。捕鱼是否真的适合你呢?自己的性情是难以捉摸的,在世间寻找性情相近的事物又是多么困难。
                          有时我想,你的生命能够容纳那么大的一个海洋,却无法容纳一个小小的我,到底是什么原因。
                          那天坐在车子里看雨,你对我说,从未出海的人,是无法领略海洋巨大的宁静的。你与相熟的渔民搭伴,或者租赁别人的渔船出海,次数已不在少。夜泊之时,整个世界除了地平线,别无其他。人与自然浑成一体,无限大的孤寂充斥天地之间。
                          "孤寂怎能与人分享呢?"你说。
                          一种挫折感悠然升上我的心头。我发觉我并没有足够的自信走进你的世界,或为你的世界所接纳。
                          "将来我的渔船可以出海了,你愿意跟我出海吗?"
                          "我怕我会妨碍你。"我说。
                          你不再说什么,只是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你说:"如果有一天,我再也不来找你了,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我不说话,只是倾听着隐隐在雨中传来的清脆得如同玉器碰击的声音。
                          "那是不是风铃?"我说。
                          你说不是。那是船缆———拍打着桅樯的声音。


                        来自Android客户端16楼2014-05-26 1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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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来看


                          来自Android客户端19楼2014-05-26 1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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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哭了起来。
                              "怎么?还生我的气吗?"你说。
                              "我恨我自己糊涂。"
                              你叹了一口气:"你不是糊涂,只是年轻。"
                              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你说:"我还能再来吗?"
                              我一时没有回答你。
                              你的手非常粗糙。这是因为在船上做粗活结满了茧。而且你经常被鱼鳞或鱼鳍等刮伤,伤痕愈合后成了疤。有时你还让我看那些新受伤的地方。
                              我紧紧握着你的手,心里觉得很难过。我如何能够不让你来?我如何能够再也不见你?
                              我不能失去你。
                              在那房间里,我们静静地不知坐了有多久。淡绿窗帘的竹子图案,被日光照映在对面的墙壁上,形成竹影,就好像这窗外遍植瘦竹,由于房间向西,光线暗淡,大白天也觉得有个月亮在外头,那竹影更添了一股幽趣,水藻一般摇曵在月光深深的地方。许多个夜晚,我躺在枕上望着那竹影聆听从海上传来的雾号声。
                              你为了哄我开心,说:"我同你看海豹去。"
                              "你今天不上船了?"
                              "今天不去了。"你说。
                              从我家往西行,太平洋像银蓝的田野一般展现在眼前。我们沿着沙滩朝北走,两三游人带着德国犬在玩乐。世界广大地延伸开去,水在山前面,山在水前面,一层有一层的天地。九月的海风相当温暖。你说一年之中只有这个月份,海上吹来温暖的西风。湿的沙深色,干的沙浅色,可据此推测潮水一度涨得有多高。现在正是退潮的时候,海涛声中,夹杂着海豹的鸣叫,令人感觉到动物界的悠闲。鹈鸪和白鸥盘旋飞舞,低飞时其腹部与海的背部相抵,高飞时其背部又似乎与云的腹部相触。
                              一片片云的白肉浮在蓝汤里。
                              将及海豹石,你说在那附近曾经有七座游泳池,被一场大火烧光了,遗迹尚在。于是我们循路走到游泳池。大小不一的七座游泳池被建于参差的位置,如今都浅渍着一泓死水,水面浮着一层浓苔,池边有青蓝的苔痕,上下池的小梯子锈迹斑斑。有些地方尚可看出曾受火灼。不知为什么那场火灾之后,经过这么多年,仍无人来收拾这局面。
                              我们都忘了原是来看海豹的,只在海边凸凹不平的岩石间攀了上去,又爬下来。逢到险处,你就拉我一把。我夸赞你攀爬的身手利落,你说你连缅因州海拔五千多英尺的喀坦定山也爬过。据说喀坦定山的最高峰是全美洲每天第一处迎接朝阳的地方。"喀坦定"这个字来自北美洲阿鲁库基印第安语,意谓大山。
                              一路上不时发现死蟹、水藻、烂木、废铁条,甚至旧铁轨。我还看见汽车的排气管和轮轴,因为年深月久,深深嵌进岩石里,成为石景一角。不知是否别处车祸的残骸,被海水冲上这里的滩岸。
                              你一直在我前面引路,捉摸好落脚的方位。有一次,你停下来指着一条石英石的石脉叫我看;又有一次,你指着一个石头里的黑洞说:"看那个洞!"就这么一句,并没有其他的话。我无论如何也看不见你所看见的。
                              接着,我们进入一个山洞。走不多远,左手边是短短一截栏杆,栏杆处的山壁斜斜凹陷下去,形成另一个小山洞,洞底满积着沙。原来那里终年有潮水涌进,造成一个天然缺口。那栏杆正是防止进洞的人不慎掉下去的。凭着栏杆,看得见海潮从缺口处间歇涌进,带着午后阳光的一点金光。在山洞的范围内,那水是黑金色的,回到外面才恢复白日下的色调,仿佛也和动物一样养成了一层保护色。
                              另外一个山洞深得多,据你估计,起码超过一百五十英尺。许多人在边缘地带略往里张望一下便走了。但你拉着我一直往深处去。光线随着每一步减弱,及至伸手不见五指,便如同整个人从周遭的一切抽离。我既感到新鲜刺激,又有点害怕。"不要怕!"你说。你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不过你从前在美洲中西部,有一个时期很喜欢到那里的山洞探险。生活在山洞里的蛇、蝙蝠和鱼,全都是瞎的,而且是没有色素的白变种。
                              在全然的黑暗中,我紧紧跟在你后面,越走越深。有些地方从地底传来咕噜咕噜怪异的水声,仿佛那就是海洋的喉咙。起初,我听不出那是什么声音。但你说那正是水声,因为经为地层的处理,听起来有些异样。
                              摸索着,你忽然说:"这个山洞有一部分是人造的。"
                              你领着我的手,让我摸摸旁边的洞壁。果然,那一大片洞壁极为滑溜,还有整齐的壁角。
                              "为什么要造这么一个山洞?"我问道。
                              "我也不知道。"你说。
                              山洞并不太宽。这是摸过洞壁之后,加以判断的。
                              过了不久,我又听见你说:"到了尽头了!"
                              "是吗?"
                              "你还是看不见?"
                              "看不见。"
                              "我倒开始看见一点点了。"
                              原来在山洞尽头左上角有一个天窗似的小洞,透进一丝光芒。虽然如此,光线依旧极薄弱。我的眼睛没有你的好,适应得比较慢。
                              小洞的方向回响着海洋骚动的声音。每逢浪潮涌高,就泼剌剌从洞口降下一匹小瀑布。看情形我们约与水面平齐。
                              你说:"怪不得这个山洞这么潮湿,涨潮的时候,大概整个被淹没了。"
                              我们背靠壁脚,依偎着坐在一起。渐渐的,我也稍能辨别黑暗中山石的形状。由于潮湿的关系,虽然穿着夹克,仍不免感到一点寒意。我们坐在那里看着那扇小天窗降下一匹又一匹闪烁的瀑布。 那些来自阳光世界的瀑布,像一把又一把金色的箭,从天而降。偶尔来个势强劲猛的,总会吓我一跳。瀑布与瀑布之间,山洞周围老是发出一种响亮的咝咝声,大概也是经过自然环境歪曲的水声。我起初还以为是蛇。你也有些怀疑。但我们两人的身上都没有火柴或打火机,无法察看。紧张了一会,才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山洞中充满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


                            来自Android客户端20楼2014-05-26 1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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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令海峡的爱斯基摩人相信海豹的灵魂栖息于调节身体浮沉的气泡之中。只须把气泡归还大海,其灵魂便得以化身为下一代的海豹,供人捕猎。猎者们把一年内所得之海豹气泡谨慎保存,于一年一度的冬季庆典举行祭奠仪式,以食物及舞蹈向其致祭。他们聚集在大礼堂中,将气泡系以细绳,拉扯细绳使其舞动,并且围绕气泡模仿海豹的动作起舞。接着,由巫师高举大火炬跑到户外,参祭者用鱼叉挑着气泡尾随其后,将气泡塞入冰底。栖息于气泡中的海豹中的灵魂遂得以复生。
                                据说时至今日,白令海峡仍有海豹皮制的船只航行其上。
                                格陵兰岛的人避免破坏海豹的头骨。他们把完整的头骨置于门旁,使海豹的灵魂不致犯怒,而吓跑其他海豹。
                                相传海豹皮与潮汐之间有神秘的默契,能感应潮退而起皱纹。神话中的海豹居住于以珍珠和珊瑚建成的宫殿。由它们化身的鱼,有着绿色的发和绿色的鳞。它们亦能化身为人。
                                冰岛、苏格兰、爱尔兰以及其他受北大西洋冲洗的地区,相传有海豹人出没。在法罗群岛,海豹人每九日上岸一次,到一个秘密所在,彻夜舞蹈。
                                假如你捡得一块海豹皮,它的主人将一直跟随着你,直到得回她的皮。她甚至愿意留下来做你的妻子。海豹化身的女人,指间有膜,手掌粗糙,呼吸缓慢,生殖力强旺,喜欢游泳和潜水,懂得医术及接生,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尽管她是个好妻子,她最爱的还是海洋。那块皮你要小心收藏;一旦被她发现,她便会离开你,回到海洋去。
                                海豹化身的男人是天下间最好的丈夫。他消除你对钱财的贪欲,对死亡的恐惧,给你安宁。但是,纵然你把心都给了他,你也得不到他,留不住他。他还是要离开你,回到海洋去。


                              来自Android客户端22楼2014-05-26 1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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