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剑光,血色。
盖聂先醒了过来,掏出怀中丹药给两人服下。他略调息几刻,知此次受伤虽然极重,却并未伤在真正要害,又有师傅的疗伤灵药,性命应是无碍。
旁边小庄兀自昏迷未醒,自是不知自家师哥强忍着剑伤疼痛,万般小心喂他服下丹药;也不知师哥凝望自己一眼,似不舍又似决绝,竟然就这么拖着伤离开了。
三年间,盖聂与师弟一同出谷数次,同去同归。此次离开鬼谷,却是连等师弟醒来道别的余裕都不剩。
鬼谷子昔年修炼鬼谷内功心法伤及经脉,纵横剑试后传了卫庄鬼谷秘籍,复又闭关,已是再无出关之日。
短短几日,偌大云梦山,浩淼鬼谷,便只余了卫庄一个人。纵有万般心绪,卫庄也从来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练功养伤,偶尔猎些飞禽走兽来凑活三餐,如此这样,日子倒也过得飞快。
这日卫庄出了鬼谷,只见前山路上依旧黄沙弥漫,盖聂那日离去时身后留下的血迹早已看不见,鬼谷入口处的石碑上,却还留着斑斑血色。卫庄伸手抚上去,容色寂然,一双眸子却是亮极,江湖虽大,总有再见的一天。
只是不曾想,不及与师哥再见一面。这一身纵横天下的武功谋略还未曾施展,曲终之日,竟来得如此之快。
对面领头的黑衣人笑得阴恻,他们人数众多且阵法缜密配合默契,被卫庄杀死大半后,幸存之人更是招招狠戾。
卫庄出谷刚刚数日,离纵横剑试那日也不过月余,伤势尚未痊愈。以他的功力修为,日常虽是无碍。但今日这番恶斗下来,终是牵动了旧伤。
卫庄脚下一动,才待转步,心下已是一惊。适才他避开长箭硬弩绳索剑刃,腿上已受了几处伤,及至此时,终是功亏一篑,陷在藤网中。此藤名作紫杀,生于南方毒瘴弥漫的深林,寻常刀剑砍之丝毫不损,又带有剧毒,被困之人再难逃脱。
卫庄剑砍不动藤网,心知此次生还无望。
国仇未报,家恨难消,好友子房下落不明,亦师亦友的韩非公子生死难测。卫庄想起故国山河破败,家族沉冤未雪,刹那间千重思绪闪过心头,悲恨相续。
他抬头远望,只见一轮残月挂在中天,夜空雾气迷蒙,半点星光也不见。不知云梦山此夜是何景致,卫庄忆及后山那条清溪,又不自持地想起师哥饮下梅酒时微醺的情致和眼梢的吟吟笑意。
国破家亡,相思难表,罢了,罢了。。
对面领头的黑衣人首领右臂中了卫庄一剑,若非身着黑衣,只怕衣衫上早已都是血色,此时他把握着的鬼头刀挂回腰间,另取了一柄匕刃出来,冷笑着走向陷于藤网中的卫庄。
那黑衣人走到卫庄身前,抬手将匕刃从藤网间隙刺入卫庄肩头,“卫士子,此番你休想逃脱。”
卫庄动也未动一下,目光仍是望向云梦山的方向,肩头的血已渗了出来,他却毫不在意。
黑衣人们的主子此番谋划年余,费了偌大功夫,死伤多少兄弟,才擒住面前这少年。此时匕刃加身他却一声不吭,黑衣人怒极,拔出匕首,复又向卫庄左肩刺了下去。
面前藤网中少年扭过头来,眸子里极冷冽,却又似起了熊熊烈火,要把目力所及焚烧殆尽。
待看清楚少年眸中的神色,黑衣人不觉一怔,就在此时,卫庄右手握住没入自己左肩的匕刃,竟将那匕刃生生折断。他手上鲜血淋漓,将肩头断刃拔出,向面前黑衣人心口刺了下去,手起刃落只在电光石火间。黑衣人万万想不到,卫庄此时还有折金断刃之力,瞳仁瞪得老大,满是不可置信之意。
变故陡升,周围的黑衣人瞬间围了上来,各种兵刃齐齐向卫庄身上招呼,另有人急急救了他们首领下去,却是心脉已断,再活不成的。
卫庄强提起最后几丝气力,扫视一圈,左手暗暗从怀中掏出数个圆圆的物事,朝四周掷了出去。
雷火弹燃起的火势极猛,这夜酷寒,地上疏草枯木本是挂了霜,却只听噼啪的火声次第响起,刹那间崖上火光滔天,映着天上斜月,黯黯夜色,直烧了大半宿。待到第二天晨曦,这夜血光弥漫的山崖之上,终是什么也没有留下。
嬴政统一六国,天下初安。
十年磨剑,一孤侠道,剑圣盖聂的名号无人不知。却没人猜得到,此处崖边长身独立的男子,便是昔年纵横天下的剑客。
盖聂出谷后再未闻小庄消息,初时他尚不以为意,数年后愈发忐忑不安,直至今日才知晓,师弟不在这世间,已逾十年。
盖聂打听数日,日间终于在此地的街巷口找到一名老丐。那老丐便是当年围剿卫庄的黑衣人之一,刚交手便被卫庄伤了右腿,待他赶上山崖,已是满地火光,再无一个活人。他们奉韩国权臣之命,数次围杀及至那夜在崖上杀了卫庄,只他一人留得命在,却也再无胆量回去领那赏金。
十年间每每忆及那夜,想起少年咬牙切齿那句“国仇家很”,总觉心头发冷,脑袋却似火烧火燎。
此日这老丐被面前腰悬长剑的男子寻到,带他来到断崖处。一心只疑性命须臾不保,要被眼前这人一剑斩杀以祭故人,身子抖得筛糠一般,却听得一声“你走吧”,慌不迭的连滚带爬逃了下去。
云路万里,盖聂站在崖边,衣袂当风。崖上草木早已复荣,崖下溪水凝碧。盖聂闭上一双寒潭般的眼睛,伸出手去,似是想要揽住迎面的山风,纵横,双璧不再;世间,谁解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