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如尘】《折翼鹞》古风·生贺

（壹）

我被卖进天香园时只有十六岁。

天香园是个富丽堂皇的大园子。金碧辉煌，雕梁画柱；纸醉金迷，奢华极尽；莺歌燕舞，歌舞升平；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这个地方被称为“温柔乡——男人冢”。

天香园是京城最大的青楼，也是最好的。这一点在我刚到这儿，还在被兰姨调教时就知道。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漂亮屋子：檀木的床架、松软的被单、璀璨的珠玉、精美的雕饰、这些都是我只在书卷集册中瞅见过的。

我叫柳青鹞，鹞鹰的鹞。我能够读书，缘于我的父亲。父亲是个擅于作文的落魄秀才，他整日拿着几卷书册絮絮叨叨地念着，我也会上前凑个热闹。只是父亲屡次赴京科考，总是名落孙山。他却并不气馁，如此往复，从不断歇。

这一年，父亲再度入京赶考，这一去却是一年未归。母亲心急如焚、度日如年。终是再等不下去，收拾了些银两、衣物，带着我千里寻夫。

此番前往，正值春日，山花烂漫，和风如丝。我玩得不亦乐乎，似乎也洗去了母亲眉宇间几分忧郁。

只是世途坎坷，没走几天，我们的包裹被一伙山贼劫去，从此我与母亲的吃住便成了难题。无奈之下，只有裹挟在逃荒的难民中一同南迁。
夜以继日的赶路让我疲惫不堪，母亲更是因此积劳成疾。我们夜宿在一间残破的小庙里，半掩柴扉，我与母亲依偎在一起，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时，我已不在那间庙宇。这是个简陋的小木屋，甚至有雨水从屋顶的缝隙间滴落，滴滴答答地轻吟。这却是比刚才那间小庙好上不知多少的地方。

我疑惑地抬起头，看见了满面愁容的母亲。母亲的眼眶有些湿润，她极力掩饰着，似乎想给我一些温暖和慰藉。母亲是个三十余岁的妇人，模样秀丽，举止温和。她轻轻抚摸着我的发，说：“鹞儿，你可会照顾自己？”

我迷惘了，却只是顺从地点点头。母亲面上露出欣慰的神色，她轻笑着吩咐道：“无论路多么难走，熬一熬便也过了。鹞儿，你是我的希冀，亦是柳家的希冀。”

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贪婪地享受着母亲最后的温暖，这也是我记忆中最后的阳光。

当夜，下起了暴雨。惊雷滚滚，吓得我蜷缩在屋子的角落里，口中浑浑噩噩地呼唤着母亲。只是母亲在那日夜幕方至就被带了出去。

翌日，我以为噩梦已经过去，殊不知再次看见的却是母亲冰凉的尸体。她的衣裳还很完好，脸庞也很干净。只是颈上有一条很深很深的淤青。我忘记了哭泣，甚至忘记了……呼吸。在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那日话的意义，她用生命换来了贞烈，却狠心将我抛弃在世间。我甚至是恨过母亲的，恨她的残忍，恨她的决绝，倒不如将我一并带去。我也后悔过，如果当时我告诉母亲我还不会照顾自己，她……是否会留下来？直至日后的某一天，我才突然醒悟了她的用心。

所有的所有，我在一夜间都学会了。

镜子还是要说一句生日快乐。
总是想着在当天讲，但是总得不出闲来，算是......迟到的祝福吧。

（贰）
几个家仆不怀好意地盯着我直笑，我倔强着不愿低头。那个年迈的管家却摇摇头，皱着眉，说：“年纪这样小，什么也干不了，还是将她卖了吧。也好换两个钱，给兄弟们买两壶酒。”
我瑟瑟地被他们押着带往集市上，将我买下的是一位年轻的公子。大约二三十岁，眉目间一团和气，白袍素襟，很是干净。
我颤颤地站在他面前，哆嗦着不敢看他。须臾，那白衣公子的声音缓缓传来，如沐二月春风：“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我依旧不敢抬头，小声答道：“柳……柳青鹞。”“青鹞……是个好名字。”公子顿了顿，又道：“以后做我的贴身丫鬟吧。”
慢慢地，我发现公子其实待我很好。我的活计很轻松，只是每日服侍公子更衣用饭罢了。
我渐渐长大着，那些杂役小厮看我的眼神中似乎多了些什么。他们总是嬉笑着说：“青鹞姑娘出落得越来越水灵了，真是个美人胚子。”
虽然偶尔会听见一些揶揄，但日子还是过得不温不火。我曾经梦想着一生就这样过下去也算不错。只可惜，这不过是一场黄粱美梦。
公子的身体越来越弱，无论我怎样悉心伺候，也只能看见他苍白无比的脸色，以及日复一日的憔悴。到了后来，公子已经拒绝进药了。
终于还是挨到了那一天。清晨，我去公子榻前奉汤，在他耳边轻声呼唤，公子却依旧一动不动。他睡得那样沉，让我忆起了当日的母亲，也是这样恬静美好，而又无声无息。残酷的人们啊，为什么你们都这样一言不语地弃我而去？为什么不带我做你们黄泉路上的伴侣？
公子去了，很平静。整个府上哭得惊天动地，我却没有一滴泪。或许有人说我忘恩负义，只是他们不知道，公子离去时已经带走了我一生的泪。

然后是公子的几个弟、妹争夺家财，随后是家破人亡。好心的管家公支给我几两银子，让我逃出府寻一条活路。是夜，公子的府邸被一场大火化为废墟。谁也说不清火是怎样起的，我只记得天还未亮便开始下瓢泼大雨，原来老天也为之哭泣。大雨浇灭了熊熊烈火，也浇灭了我犹带幻想的心。
几两银子用不了多久就花完了，我一个女孩孤身在外，没有店面愿意聘我做工。终于，我做出了此生最重大的决定。我走进了天香园金光闪烁的大门，闻到了上好的胭脂和焚香的气息。谁都知道，一个姑娘家走进那个地方意味着什么。我依旧决绝地走了进去——绝不后悔，永不言弃。
天香园的老鸨正是兰姨。
她看了看我的面容，又瞧了瞧我的身板，口中啧啧不断：“真是快好料子，将来定是这儿数一数二的姑娘。”
我就这样卖了自己，只为一顿饱饭而已。
兰姨不惜重金为我购置衣裳、用具。聘来最好的琴师和舞娘教我学习。随后又请了官宦家的礼仪师傅讲解礼仪。这样一待，便是三年。
掐指一算，那日正是我的生辰，兰姨笑呵呵地把我叫了过去。面前是我从未见过的闪亮的丝绸薄衣，红色打底，上面开出多多梨花，点缀得焕然一新。那锦缎的面料悄悄从我指尖拂去，滑且轻。

（叁）
兰姨让我更好了衣，又让两个丫头替我挽髻。我望向镜中的自己：发间松松地插了一根玉簪，清雅脱俗，如幻如虚。细细地看，那眉眼之间像极了母亲。我忍不住悠悠一声长叹，终归化为一片空寂。我仿佛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却又不甚明晰。
兰姨将我带出屋去，挑起遮在我头上的布，果真惊艳全场。刹那间一片寂静，然后便是漫天开价的声音。
随后，我又被扶了进去。整个过程很顺利，我像个和顺之极的玩偶，只会机械地服从。
我永远都能记得他要了我的初夜。我只是默默地承受着，他突然放开了我，英气的脸轻扬，锐利的眸微眯。良久，他摸了摸下巴上青色的渣，沉吟道：“你真是不一样。你叫什么名字？”
“柳青鹞，鹞鹰的鹞。”我的眼中似乎含了泪，尽了情。我终于醒悟，母亲用死亡换了什么。只不过，她离去了，还有我缅怀她。而我，不过是一粒随风飘落的散沙，所以我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夜过得很快，天还没亮，他就离开了，我只记得他留下的一句话：“我叫苍梧，务必记住。”后来他给的赏钱也很丰厚，而我自此一夜成名。
苍梧来得并不频繁，却也不稀疏，往往四五天就会来一趟。他从来没有要过别的姑娘，只是指名点姓叫柳青鹞。
苍梧似乎是个极有身份的人，每每他来，我都会提前很久都不用接别的客人。
渐渐地，我与他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而身世家底却好像成为了一个禁避的话题。没有人愿意打破这样美好的宁静，我也只能将疑惑埋于心底。

他的出现仿佛为我撩开了一片云，有几缕柔和的光悄然洒在心田里。
突然有一天，我知道了一件事情，让心如沉水底。两位客人谈话间说到了吏部侍郎柳老爷，讲他最近又添了一房小妾。我出于好奇，便刨根问底。他们也并不有意隐瞒，陆陆续续地告诉我实情。柳老爷曾是个落魄的书生，官运很是不济，一次进京却被宰相家的千金相中，自此平步青云，日日高升。我有些颤抖，问他们柳老爷的名姓。他们似乎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说出了我最不愿听见的名字：柳藤——我的父亲。
我苦笑着望着苍天，欲哭而无泪。我真想问问母亲，为了这样一个薄情寡义、贪慕荣华的人，值得吗？
没有人回答我，不就我病了。这一病，就是半个月，兰姨急得唉声叹气。
又是阴雨沉沉的一天，门吱呀呀地开了，我轻声吩咐着让来人把药搁下便可退去。
不想嗅到了熟悉的气息。苍梧，原来是你。他搂着我的肩低声询问我发生了什么。我终于忍不住伏在他的肩上低低抽泣：“原来我的命真的一文不值。”
苍梧不明所以，焦虑地看着我。不知为何，我想起了父亲，他往昔笑着对我说：“阿鹞，等阿爹做了大官，把你们娘俩儿接到大房子里住，可好？”那样坚定的诺言，早已灰飞烟灭。当初父亲待我就像如今苍梧待我一样好，我倏地恐惧起来。
我对苍梧尖声叫着：“你为什么来这里？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去陪伴你的妻子儿女？”苍梧的脸色瞬间万变，无论他怎样做，都抑制不住我的歇斯底里。

（肆）
果然，他铁青着脸离开了。我顷刻间安静下来，你终于走了，多好，我无需再挂念什么。
又过了数日，那是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又是隆隆的雷鸣响彻天际。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无助的夜晚，期盼着母亲的出现，用温暖的手抚平我的颤栗。只不过，一切都是我的幻想罢了，没有母亲，没有那位白衣公子，也没有……他。
我紧紧地抱住自己，想汲取一些热，却无济于事。就这样，昏昏沉沉的一夜过去。
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苍梧立于榻边，眼中是无尽的惆怅和悲悯。我们就这样默默相望，没有人讲一句话。
许久，他起身推开一扇木窗，窗外空气湿哒哒的，却分外清新，若有若无的鸟鸣伴着他低低地的声音传入耳中：“有时候，人被逼才会走到那步田地。青鹞，不要怨恨，卸下心中的石头吧。我知道，这小小的天香园又怎么拘得住你，不过是为了……”最后的话语化为长长的叹息。
接下来的几日，苍梧每天都来这里。我为他抚琴，给他歌唱，随他起舞，伴他作画。我们吟诗填词，对弈作答。短短的几天，我们好似过尽了一世，亦让我此生无憾。
那一天，苍梧又来了，我换上了他最喜爱的青衣，长发披落，吟诵岳鹏举的那首《满江红》。他久久注视我，问道：“你说岳武穆是不是愚忠？”我道：“天下，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要保，也要保能让黎民安乐的明君。”
是夜，我们依偎在一起，他指着被窗口割据的那一方天空，上面是闪烁的繁星。他悄然耳语：“听说人死后都会化为一颗星，夜夜照耀着他所爱之人。你信吗？”

我信。也不知我死后会在哪里停留。
自那之后，我再没有见过苍梧。又过了十余日，我听见些消息：淮安王领兵十万谋反，未果，诛，时年仅廿五，无妻室，无子嗣。淮安王——名苍梧。
这成了来往客人必谈的话题：“听闻淮安王被格杀时，天空中有一只鹰飞过，他叫了一声‘鹞……要飞啊！’随后拔剑自刎了……”
我笑了起来，鹞，要飞吗？终于，连你，也弃我而去。苍梧，我早知你是谁，就如同你了解我一样。
那么，今夜天际上是不是又会多一颗星，更加明亮？
这时，兰姨朝我这边叫着：“青鹞，收拾一下，准备接待王公子。”王公子，那个宰相的大儿子，放荡、无羁，令人作呕。
“好，我这就去准备。”我一边应着，一边穿上他最喜爱的青衣，头发挽了个松松的髻，用的是那根碧绿的玉簪，打扮得就像我初见他的那一夜。
我拿起匕首，在颈上轻轻一划，鲜血喷涌而出。我为你折断了飞翔的羽翼，如果你还是不愿留下，那么就让我以同样的方式追随你，成为夜空中永远相守的璀璨明星，永不离弃。也能见着慈爱的母亲，与救我一命的公子……也好过在这只金笼子里苟且偷生。
我是青鹞，鹞鹰的鹞，只有广袤的天才是我的归宿。
所以，不自由，毋宁死。

----全文终----

愿镜子安好，也愿你我友谊天长地久。

容儿～镜子真的好开心。和你在一起总是觉得自己的文字太苍白无力，没有容儿的文采亦没有什么规律。
容儿的文章总能或多或少触动镜子，总会叹容儿要表达的东西继而激励激励自己，那时候觉得彼此思想在贴近，君心我心，那么满足而快乐。
常想着世间那让人羡慕的情谊，不过像这样不见却相思，不曾谋面却心系对方，这就是想要的吧。
这篇文镜子等了一年，容儿写了一年，携手已过一年了啊……
容儿～一个月前终于彻底放下了那些过去，你一定会为我开心吧～现在镜子很开心～有人很关心镜子哦～
那个人啊，会在变天时提醒我注意出行，会认真细心记下我说的话，会在我孩子气抱怨时给我劝解安慰，会在我悲伤时帮我排除掉那些让人不舒服的思绪……她啊，还经常祝福我，而且默默关注我，明明天涯海角却似乎近在咫尺……
完全被征服了呀～容儿～
嘿嘿，心意即可，容儿要是为镜子误了自己的事镜子反而会自责不开心啊。
君心我心，愿天长地久。

说着要准时要准时，但最后还是耽搁了。
但是容儿相信镜子理解。这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