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煞》
那轮月,遥映在他双瞳中许久了。
序属秋时,月也添了几分人间凉色,轮廓融入铅白云幂,坠在碧海青天,犹抱琵琶,似满还缺,空余一地涓辉如雪。
到底是十五了。
庭院中乍起埙声。初初沧桑古拙,间或凝滞;起兴之后徘徊而叹,哀鸿遍野战火流离渐次铺展,低沉肃穆;不知蹒跚至何处,终于悲从中来,鼓气拔高,竟为激切夺魄,若百鬼幽怆荒行、如无常凄厉索命……只须臾,内外寒鸦宿燕尽皆惊起,哗啦啦扑棱棱离枝弃巢,争相逸走,有老燕似不禁埙音贯耳,飞出几丈后,直直从半空栽落!……
什么东西扑通砸在几步之外。
式洞机一下子也惊回了神。
他在石桌边缘靠了靠,阖眼单手揉着睛明穴和太阳穴,也不甚明白为何吹起这首改了调的《哀郢》。定神片刻,恍然又忆起今儿是本月十五,不由脸色变幻,已有懊恼之意——何止是扰人清梦了,简直……居然还没有弟子摔门出来?
这样想着,他若无其事地重操旧器,换作一曲《风竹》。
这一回,浅涛轻曳,碎影流光。信口拈来淇奥之思,有匪君子,充耳璓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
身后悉索近了。彼径闻人语,昆山有碎玉。
“确实动听……”
他一笑。
必是垢浪明珠。
竹香引了风回头,埙曲引了人回头,人一回头,望进山中的年头里。
很久很久。
式洞机已经记不得他们首度论交时候,央千澈拿的究竟是什么乐器,只知道曲子是《大浪淘沙》。
央千澈会的,略多。
其实是很乏善可陈的往事了。大典同列,偶得互听,后来见得繁了,那双手这张口的主人各自是谁也基本心中有数。那时也都不是晚辈了,寻经研药,难得碰面,却算不到某一夜,他百无聊赖信步闲庭,会有人开门说,……道友,明日再吹如何?
其人湖蓝散发,月白中衣,玉树当庭,蔚然深秀。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央千澈待式洞机是不同的。
式洞机问了。
当时央千澈有些懵。他绝想不到式洞机会好奇这个。不过问就问了,央千澈答,你是聪明人,识大体,知进退,不必吾费心,吾亦更欣赏两分。
式洞机闻言停了唇边的埙。此埙为对方所赠,紫玉制,玲珑剔透,触手生温,美中不足的是和赠者的湛蓝没有丝毫关系。
他虚掸了掸自己紫棠色的衣袍,状似无意地笑了一句。
若吾不知进退呢。
自那后,每月十五,入夜总有埙声不绝如缕,回荡在道观偏北方向。或空旷神秘或委婉柔和,乐声不大,却织就一般,难以不闻。
葛仙川提起过,倦收天提起过,最负英雄和原无乡有次呆到门禁还没回去,也就听见了。最负倚歌而和,原无乡以笛相应——喝了点小酒的人玩到上下眼皮打架,埙声竟然不停。央千澈找上门去,一边致歉一边指责,倦收天拦住他欲言又止,央千澈叹一句也没有,只是无话。
日后曾谈及此,依然淡淡,不过补了两字,说,……放肆。
隔年又岁末。腊月十五。月圆可比冰盘,四更左右还飘了雪。紫袍人眺望那冻全了的玉色湖泊,沾满身白花却浑不在意,嘴角微上扬着,好像在期待什么值得他一试的事。
埙音如故。
他每月如此,已然微妙地养成了这么一样习惯,十五不出门反而别扭,心里跟落空了什么似的。十五成了一个记号,提醒着他一段固定时间的逝去,不至于在漫长的冥想和修炼中迷失了岁月。
谁知会有人来。
谁知呢?
这个人,大概不能算是他想见的,却也得算作是他想见的。
愈急的风雪湮没了道路,湮没不了修仙得道之人的声音。央千澈挽了另一件鹤氅,忽然说,确实动听……
风水轮流转,改成他有点发懵。
式洞机自己笑了。
他记得自己笑了。
却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感受。
……似乎也是有过真心的……
都埋在碎玉里……
……
他遽然回头。
皓月当空,一院广寒无声,一地残叶乱影。
哪来垢浪明珠。
数点寒鸦扑棱棱飞回来。嘎嘎地哀号了一阵,又沉寂下去。摔在空地上的那只老燕一动不动,不知死活。长坐的人冷眼觑着,后背却已被汗湿透。
竟是幻中幻。
……良久未见了。
式洞机良久未见央千澈。
何况,已是蓝峰紫髯一色秋。
他拿过埙继续吹下去,从《风竹》吹到《哀郢》吹到《大浪淘沙》。夜冷得像泼了一瓢凉水,不,简直是三千弱水开了闸,劈头盖脸漫泛成灾。
不是太久,他想。但他就是觉得久,如同从脑海蒸发,如同从骨髓拔除。要与不要,于他是一念之间,他要血泪之眼便到手,他要太素心玉便到手,他要六赋印戒便到手,导灵盘、名剑、冷不防,造化球之秘、天疆之秘……修道一途,他已太出类拔萃,可这还不够。他伸手,修长指缝间是银河璀璨,亘古洪荒,是虚无、更是万物。何尝做错什么,不过就是求之若渴,就是喜欢,太喜欢了……
问,器有百种,何独钟于埙也?
答,埙之自然,以雅不潜,居中不偏。
对曰,质厚之德,圣人贵焉。至哉!
彼时萧萧梧叶,山岭叠叠,那人自在抚筝莞尔,风月无边,不干风月。
转眼如意染血,道扇染血,独吾阒然握埙凝笑,紫玉无情,夜寒吹裂。
“式洞机,是吾看错了你。”
是,也不是……只是你不识一色秋。
空水澄鲜一色秋。
空水澄鲜。
呵,央千澈,央千澈。
他终于吹得乏了。天为幕,地为席,油然随想就这样眠在他的虚无万物之中,沉沉一觉,醒时早忘净了何人初见月,何年初照人。
他的埙死静地回到他双手里。不是紫玉。
紫玉虽好,却非世间无双,纵是馈赠,不足以为永纪。
他查过整天整夜的典籍残本。这是他炼过的最难得的材料,也须是他烧成的最得意的作品,相形之下冷不防何足挂齿。
便有了玲珑煞。
他几乎痴迷地摩挲着这只埙。似玉非玉,一样触手生温,像活生生的肌肤般亲切。今夜月光太过惨白,虽然上了釉也还是惨白,否则至少应该是荼蘼那样的白色。
式洞机要的,从来到手。
一滴鲜血猝不及防地从掌心溅落。
却见那釉奇异,能结着血珠儿不落,缓缓有内渗的迹象。
入骨。
不相思。
后记
《广异录·章六十》
北道真道魁央千澈雅好音乐。恰逢南道真道磐式洞机擅埙,遂相交好。每月望日,式洞机彻夜奏埙于央千澈宿处。甲子内,虽道真分裂,彼此不曾干戈。至式洞机化身天葬十三刀鳌首一色秋事泄,恩断义绝。又数月,央千澈亡于一色秋。一色秋执迷天下名器,乃制央千澈颅骨成埙,名曰玲珑煞。其为声也,至清至寒,如鬼神泣,闻者心悸。后一色秋伏诛,骨埙于衣中自鸣通宵,裂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