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亮,他们从后面的马厩里牵了马,跨步上去,向戈壁南方缓缓移动。
戈壁荒凉,炎热,也寒冷。很快,公路就同小屋消失在视野尽头,视野内只剩下一片茫茫白色。太阳遵循固定的轨迹西滑,直至血红的余晖尽数收回地平线。
一天一夜后,他们终于赶到了那片戈壁中的草原。
曙光降临,刺破平原上空的黑暗。无论看了多少次,那种旷野里唯有天地的光明仍旧让人心灵震撼。
整夜的困倦一扫而空,纲吉忽然笑着大叫,“快看啊,乔托!”
是兽群。
晨风卷着雾气扫过大地,随着领头羊的惊起,成群的黄羊、角羚和野马像突然间活了起来,接连从地上挣扎着追逐而上,在广袤的平原上涌动着汇成一条不断变换的金色河流。
蹄声震撼大地,血液随着暴雨般密集的鼓点沸腾,而马也似乎受到了来自同伴的野性的呼唤,不顾一切地向抹金色奔跑起来。
“啊————”
“啊——————”
两人一前一后高喊着,奔着,跑着,他们无暇顾及马鞍是否磨破了腿,他们只知道,此刻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跑,只要跑。
乔托哭了,他从没有这么自由过。
自由地奔跑,自由地呼吸,他不用再拘泥于走出一隅的恐惧,也不用再忍受没有尽头苦寂和各路人生的悲凉。
种种不满,种种压抑,都随泪水消逝在风中。
直到太阳完全升起,他们才慢下来。
此时他们已经偏离了预定路线,两人相对无言,乔托有些窘迫,他不敢肯定对方是否看到他哭,不过纲吉还是老样子,一脸温柔的笑容。
于是他说,“感觉怎么样?”
纲吉望着他笑了:“和你说的一样,很美,很震撼。”
一瞬间,乔托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他匆忙低下头,拉起缰绳小跑起来,“找个地方休息吧,睡一个下午,晚上出发。”
他们赶在日照当空前找到了一个半风化的裸岩。来自戈壁的热浪熏得人昏昏欲睡,但有了遮蔽便有了生存保障。两匹马被拴在阴影里的枯树上,时不时甩甩尾巴。
再醒来时已经到了傍晚,前面燃起了一堆火,纲吉在岩石的另一面找到了乔托。
“醒了?”
纲吉坐了下来,往里面添了跟枯枝,“你以前来过这儿?”
乔托把煮熟的小米粥倒入锡皮罐,纲吉接过,“好烫!”
乔托端起自己的一碗,“嗯。”
“自己来的?”
“不是。”乔托眯起眼睛,“和我父亲来的。”
那时,他只有六七岁。他们在春猎中迷了路,发现了这儿。那时,裸岩似乎比现在的还要大一点。他不安地问父亲,是不是因为他,所以大家都不见了。而他父亲只是抚摸他的头叫他安心。
半夜,父亲突然提起枪,叫他呆着,一个人走了出去,而第二天早上,却没有回来。
他等了三天,最终,他不得不放弃等待,一个人跌跌爬爬,找到了一支东方商队。
那时,公路还没有修,商队走的是另一条路。他惶恐地恳求首领带他回去,可对方说你要么跟我们走,要么留下。
里面有一个孩子,年龄比他还小。那个孩子偷偷溜进纲吉住的草毡,给他裹了起来,说,我带你走。
他们偷了一匹大马,日夜兼程地往回赶,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除了指路,其他的都是那个孩子在做。
他不知道他怎么到的家,又是怎么被安置好躺在床上。他发了几天的烧,再醒来时,已经记不太清楚那人的模样。
乔托有些恍然,不知不觉,已经过了那么久。
他回神,问纲吉,“说说你吧,为什么来这里?”
纲吉笑了,“我想在有生之年多走一走。”
乔托不理解,“你病了?”
纲吉只是笑,于是他换了个话题,“条件很苦吧?你去过哪些地方?”
“那些日子很快乐,所以不觉得。日本、中国、伊朗……”纲吉的眼珠在火光的对比下很闪亮,“你呢,想不想和我一起走?”
乔托沉默了,他何尝不想,那种随风的自由,那种不在意世俗眼光的恣意狂放……何况,与他同行是那个人。
可是他不能。
他害怕,自己闭塞久了,会跟不上那风的脚步,最终连落根的地方都失去了。
明月当空,浩瀚的石海皓白如雪,两人并排走着,一路无言。乔托看着什么都没有的远方,明明家就在那里,却一点也不想靠近。
长夜将尽,他们终于找到了公路,回到了那在风蚀中破败的补给站。
乔托沉默地看纲吉把行李收拾好,把画夹背到背后,“要走了?”
纲吉笑了,“嗯。感谢你这些天的陪伴。”
纲吉又上路了。犹如他逆着曙光缓缓而来,他在一片金色中渐行渐远。乔托就一直看着,看着那身影消失在远方,看着太阳完全升起。
他回了屋,他从没觉得屋子如此空荡。他站了一会,然后上楼,推开纲吉的屋子。里面很整洁,和他的主人一样,有一种舒服的感觉,此刻却只让他想逃离。
他走到床前收拾被子,一个空烟盒被抖落在地。
他捡起来,背面是他在戈壁那晚睡着的速写,寥寥几笔,却异常传神。脚上别着一个脏兮兮折叠成一小团的信纸。
他挣扎地把信拆开,扫了两眼,接着双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他把被子一抛,风一样地冲下楼。
“乔托,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在州际公路上了。”
“不知你是否记得,多年前在沙漠的商队里,你遇到的那个小孩。我很高兴看到你平安无事地长大。”
他冲到了屋后,那马似有感应不住扬蹄,他猛地一跨翻身上马。
“那时,你跟我说,不想再呆在这里,想要离开。我以为你不在了,没想到故地重游,竟又遇到了你。”
“在原野上,你是否有感觉,自己并不属于这里,而是更自由的地方?”
“是你自己束缚了自己。”
“跟我走吧。”
跟我走吧。
跟我走。
如果这就是命运,为什么还要苦苦挣扎?晨风扫过脸,乔托从没觉得心中如此快乐过,他不知道到时感慨多一些,还是感动。
或许在很多年前,对方就已经察觉到了。
他的孤单,他的痛苦。
或许不会再有人,能如此耐心地为他设下一个个温暖的圈套。他知道他在怕什么,那种离开后就再也回不来的恐惧。或许也不再有人,能让他放下心防,用心去体会冲破禁锢的自由的美妙。
太阳完全升起,驱散了戈壁最后一丝阴霾。渐暖的晨风里,有人在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