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我坐在堂屋门前的凳子上，看着在我不远处的爷爷。
我和爷爷离得很近。
我和爷爷，离得很远。

岁暮天寒，很多老人都熬不过冬天。因为寒冷会一点点带走他们的生命力。我的记忆中，爷爷陪我们走过了很多个冬天。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走下去。即使，这个冬天，他病倒了。
二十七的那天晚上，妈妈告诉我，爷爷好多了，只是这个冬天不能和我们一起过年。有些可惜，但还是笑，嘿，没事，正好明年我大学回来，学一门新技艺表演给你们看看哈。妈妈也笑着回应，好啊。明天我让你叔叔给你爸你爷爷他们带点好吃的，顺便包些饺子，就算在医院也要好好地过个年。可是第二天，妈妈就带我回了老家。她说，爷爷要回来了。我一愣，然后问，爷爷的病好了？那真是太好了。妈妈没有说话。一直到了车上，她才告诉我，爷爷他啊，可能坚持不下去了。
坚持不下去了？怎么可能呢？我的爷爷，那个一直腰板挺直的爷爷，那个一直说话中气十足的爷爷，那个，说要看着我和弟弟妹妹们长大成人的爷爷，怎么会，坚持不了了呢？
慌慌忙忙的赶到老家，路上，大人么商量着爷爷葬礼的事。我坐在车的前排，想着，还早吧，说不定等爷爷回来看到我们就没事了呢？都经历了那么多了，这次也一定没问题的。爷爷他，怎么可能那么轻易的就离开呢？可是，等我到的时候，迎接我的是妹妹发红的眼眶。眼泪刷一下就冒出来。她低着头忙乎着，对我说，奶奶让我们别慌，慌了就什么都做不好了。

周围的乡里乡亲都来帮忙了。干练的小姨帮着妈妈和二娘撑着整个场面。我知道他们在传达一个信息。爷爷他，已经离开了。
下午五点，我们拿着香去接爷爷和爸爸二叔他们回来。所有的人一字排开，烟火缭缭，身边的妹妹止不住的哽咽。然后，车到了。我第一次看见爸爸的眼泪。那么红的眼圈，那么哽咽的声音，近五十岁的铮铮铁汉，那个时候，哭的像个迷路的孩子。我们高高举起手中的香，轻烟飘渺着为爷爷指路。爷爷，欢迎回家。

我一直觉得我们谁也不会缺席，我们会一直走下去。可是，门上的挽联，大家的哭声一直在向我强调爷爷的离开。奶奶一直保持着安静，似乎很淡定的样子，还一直安慰着我们，别哭，我都不哭。你爷爷他老了，终有这么一天的。可是，她还是会哭泣，当她一个人的时候。比如长长的黑黑的隧道里，比如谁也没有注意的角落里，奶奶的眼泪全部留给了自己，当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奶奶还是坚强的说，别哭。
二十九的时候，三叔赶回来了。我在大门前，看到的，是嚎啕大哭着，因站不稳而被人架着的他。爷爷已经入棺，三叔能看到的，只是爷爷留下的一张黑白照——遗像。相片上的爷爷笑的很慈祥，就像他以前无数次笑着的那副模样。我们直直的跪在门前，为爷爷烧纸。总觉得不能接受，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就离开了呢？
晚上要为爷爷转香。我低垂着脑袋，亦步亦趋的跟着前一个人，耳边是刺耳的唢呐和不明所以的曲调。我一点点的打量着这栋老屋。这是爷爷亲手修的房子，在爷爷年轻的时候。这栋老屋陪着爷爷娶进了奶奶，陪着他们俩生养了五个孩子，看着孩子们长大成人。这栋老屋，陪着我，度过了十七年来的每一个春节。它记录了所有，他是爷爷留给我们的。我记得爷爷最喜欢带着墨镜拄着拐杖站在院里晒太阳，那时候，那只从不亲近任何人的猫会静静的卧在爷爷的脚旁。看春晚的时候，爷爷会坐在左边沙发上，另一边的沙发的尽头是爸爸最喜欢的位置，小孩子们拿着食物从这头跑到那头。有一年的中秋我回了老家，一天晚上爷爷叫我和妹妹出去，站在宽敞的院子里，抬头就可以看到明亮的月亮。那天的月亮有些许不同，它的周围裹着彩虹似的光圈。那是我看到的最美的月亮，那时候，爷爷站在我的旁边。他的脚下穿着一如既往的黑布鞋。高三以来，每次考试都让人感到折磨。那天回家，大家都说着关于我考什么的话题。满脸的笑容，虽然下面是厚厚的一层压力。然后爷爷说，有什么好说的，不论什么大学，尽力就好。爷爷他啊，从来都是这样。他最心疼我们，他也最希望我们过得好。并不经常回老家，所以和爷爷的联系就只有打电话。有时候，因为太忙会忘记了这件事，然后爷爷就会打电话过来问问我的近况。爷爷心里，总是念着我们的。
要是在以前，多回来看看就好了。
做法事的时候，有一个环节，就是要拿着香对着棺材跪下。我刚好在棺材一端，正对着爷爷的头的部位。那时候，我离爷爷很近，相隔不过半米。我离爷爷很远，中间是生与死的距离。

爷爷下葬，忌属鼠的人，于是，爷爷回来时的那一面就成了我最后的看到爷爷的机会。我记得他当时还睁着眼睛，不论爸爸怎么都不能让他把眼睛闭上。我忍着眼泪上前说，爷爷我会好好读书，我会考上很好的大学，我会照顾好弟弟妹妹。然后很神奇的，爷爷的眼睛就闭上了。后来听奶奶说起，当时的爷爷一直撑着一口气在。即使在车上爷爷的心跳已经停了，他也一直撑着那口气。奶奶说，给爷爷擦拭身体的时候，爷爷的手还动了一下。奶奶还说，在医院的时候，她对爷爷说让他多撑两年，看着他的两个大孙女考上大学再说，然后爷爷说，不论他看不看着我们，我们一样会考上好大学。我想，爷爷一定是想着我们的。所以听到我的保证后，他放心了。
可是，我再也看不到爷爷了。这个认知让我感到恐慌和不真实。从来没有经历过死别的自己，总觉得会和自己身边的人一起一直走下去，无人缺席。但现在，太突然了，让我措手不及。让我觉得，明年的今天，当我回到老家过年的时候，爷爷还是会一脸祥和的对我笑道：“行行，回来啦。”他们说，人的离开，是慢慢浸入生命的。用时间，一点一点的把他们离去的消息刻进你的灵魂。这是一种漫长的疼痛，漫及整个余生。
姑妈和我是一个生肖，要将爷爷抬出去的时候，她站在冰冷的院里，固执不肯离去。我记得，刚回来时她抱着大娘哭着，我没有爸爸了呀。姑妈没有爸爸了呀，我的爸爸，没有爸爸了呀。二叔三叔还要幺叔他们，都没有爸爸了呀。爷爷他，离开了啊。姑妈是爷爷唯一的女儿，她学医，这么多年，她一直照顾着爷爷。可是她还是觉得不够。
要是，能多陪陪他就好了。
大家都这样想。可是，太晚了。

凌晨五点半，转了一个晚上的香的我倒在床上，听着外边的吵闹声眯着眼睡去。爷爷，要下葬了。要离开这个陪伴了他一辈子的家了。恍惚中，我似乎听到了呵呵的笑声，就像无数次，爷爷曾经的笑声一样。以前在老家的每一个早晨都可以听到这样的笑声，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吧。七点半，弟弟来叫醒我，拉着我跑到爷爷的下葬的地方。黑色的棺材静静地躺在黄土地上，人们将黄土一点一点的撒在上面。这是诀别，这是我能送爷爷的最后一程。

再见，我亲爱的爷爷。
地下太冷，正好这里可以直直的被阳光所照耀。
我会好好地生活。
但在这里，请让我为你唱一支祭奠的歌。
我会记得，我有那么好的一个爷爷，在我走过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