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伊人如烟
这一片无尽的沙漠，流传着一个美丽却诡异的故事：沙漠的正中央是一片纯净的大湖，湖水七色。湖心有小岛，不分四季，百花如锦，山谷锦绣。岛上住着绝世美丽的女子，相传便是沙漠之神的女儿。她生性顽皮，常常自岛上偷溜出去，到茫茫大漠戏弄过往商旅，有时是假扮成父亲的样子来吓人，也有时会恢复出本来的面目救助垂死的人。只是经她救助的人，需要回答她的一个问题，答得上来便得回生命和自由，答不上来，便只能放弃生命甚至舍去灵魂，跟她回到岛上成为她的奴隶。
这个故事不知流传了多少年，有人相信，也有人不相信。相信的人言之凿凿，说有人真的曾见过那绝色的女子，并真的从濒死的绝境中活了下来；不信的人便冷笑着问道，那么那个问题是什么呢？相信的人便嗫嚅了，这是不能说的，这是天机，泄了天机是会遭天谴的。于是不信的人仍旧不信，信的人却也不再说什么。
于是这个故事只是继续流传。
黄沙漫天，残阳如血。
水熠使劲地抿着已经干裂的嘴唇，抬起头来看了看乌青的天际，只觉得手脚变得有些冰冷。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意味着什么。他立刻转过头对身后的副将低声道：“传令下去，太阳沉下去之前一定要赶到前面的驿站。”
那副将闻言怔了一怔，随即道：“回禀世子，我们已经这样赶了六七十里，人还罢了，骆驼怕已经不成了，这里离驿站已不足三十里，不如先歇息一阵子，天黑之前也可以赶到驿站了。”
“断然不可！”水熠一改平日的温和，语气急迫而沉重。副将这才发现水熠连日来已被晒成黝黑的脸上竟带着一丝惊恐的神色。“要以最快的速度，绝不能让身后那片乌云追上队伍！”
见副将张口欲言，水熠深吸口气，颤声道：“沙暴马上就要来了！你亲自下去压后，有拖延者，斩！”
副将不敢再言，掉转驼峰走向队伍的后方。他知道在这接地连天的黄沙中，沙暴这两个字便是死神的另一个名字。而他更知道，这个外表温文尔雅的世子一旦穿上战袍，出言便绝无回旋的余地。
片刻之后整个队伍行进的速度明显加快，天际的黑云却仍是渐渐地近了，水熠叹了口气暗咐道：“想不到我水熠今日竟丧命于此，却无端连累了这两千兵士。”
这水熠乃是当朝南郡王爷的独生子，南王爷战功显赫，手把兵符，身居朝廷重位，年逾花甲仅得此一子，爱之深教之严，水熠十七岁随镇国将军出征北方，保护北部边境而屡建奇功，二十出头便已领将军符。此次领兵两千，只为护送楼兰王子回国登基。楼兰西域小国，寻求天朝庇护已久，每代皇帝均会将自己所立储君送至天朝做为质子，一则以示结盟诚意，二则修习天朝之仪。楼兰王子喀木沙十三岁入天朝，留居京城十五年余，与水熠自小相识，早已兄弟相称。便是水熠鞍马骑射，也大半由喀木沙传授，要知楼兰国地处蛮荒大漠，经年的戈壁生活使得他们生来便已具有百倍于汉人的生活能力，喀木沙虽已久居天朝，但身为下代储君，本族的生活习惯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
沙漠虽然变幻无常，喀木沙生于斯长于斯，水熠所率之师又军纪严明，出关之行倒也顺利。水熠遵照圣旨待传位大典完毕即刻班师回朝，不敢耽搁，怕得便是赶上大漠中最可怕的“坦尔克”天气。谁知这一次这见鬼的天气竟比往年提早了半月，水熠全速赶路，仍是在戈壁的边缘碰上了它的急先锋。
夕阳还悬在半空，天色已然变成暗黄。此刻水熠只希望那片黑云会突然间转向，然而看这阵势，不出两个时辰，他们便要给这一片浓黑笼在怀中了。狂风卷起黄沙仿佛在刹那间变成一根一根的鞭子，渐渐地已经看不清前面后面的人。这些虽然都是曾经身经百战的将士，面对这风云变色的天地之威也是不知所措，只有顶着狂风勉力前进，祈望着能够坚持度过这一次的绝境。
狂风的间隙里偶有惨呼声响起，水熠知道那是有士兵不幸被卷入流沙之中。此刻人已看不到自己身边一臂这外，便是想救也已无从救起，只能在心中暗自祈祷他们能各自小心。鞭子越抽越急，几乎让人窒息。水熠埋首在驼峰中，第一次感觉到了绝望的滋味。他的思想突然间回到他很小的时候，有一回去偷偷骑了爹爹的马，结果不但摔了自己，还踏坏了丞相府后的花圃。因为害怕爹爹责骂，只好躲在后园的树上。到了晚上树上的露水掉在脖子里，冰冰凉凉的，像一只小虫子一样爬过脊梁，然后便不见了。那时他也感觉到了一丝绝望，以为那小虫子必是爬进了身体，若是今后长大了，自己岂不是要变成了大虫子？
眼前只有黄沙，狂风挟沙裹石敲打在身上，已然麻木；耳中只有风声，风声如吼，真似魔鬼的狂嗥。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长时间不能顺畅地呼吸使水熠感到自己的意识开始变得不清晰。就在这时，风忽然间变得小了，水熠的眼前竟然出现了一座城堡，赭红的色泽在仍未沉下的夕阳下极为壮观。水熠抬起早已麻木的手臂，颤抖着翻开袖子想擦一擦眼睛，却失去平衡自本已摇摇晃晃的骆驼身上摔了下来，顿时失去了知觉。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一个清冷的声音叹息般地喃道，之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水熠自无数奇怪的梦境中醒来，却感到自己浑身根本没有丝毫力气。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却因光线的刺痛而放弃。待得适应了光线之后，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纱帐中，纱帐外的屋子陈设极为简单，只有一桌一凳，感觉上极为干净。水熠敢打赌那桌凳之上连一粒灰尘也不会有。
水熠正冥想间，一个白衣身形走了进来，却是毫无声息。隔着纱账，只能看出来人单薄瘦弱，脸上也笼着一层轻纱，看不清面目。
“你醒了。”正是水熠醒来之前那一刻恍忽听到的冷漠音调。
“敢问阁下——”水熠挣扎着想要起来。
“躺下！”来人的声音虽轻却十分坚定，“你不必问，也不必谢，日后自然知道。”
此后的几天里，水熠便再没见过这人。每日只有一个驼背的老人来给水熠送药和饭食，也无言语，亦不多做停留。四五日后，水熠已然可以下床，只是身体仍觉虚弱。
起身之后发现的第一件事便让水熠吃惊不已。他以为自己即使不在沙漠之中也应该在戈壁之中。谁知这小屋之外竟是一大片天然的湖水。湖水清澈如美人明亮的眸光，流光溢彩美丽非常。水熠脑中不期然地闪过年幼时喀木沙曾给他讲过的故事：沙漠正中美丽的神湖，湖心岛上沙漠之神的女儿，取舍生死的问题。
“这里叫做‘乌尔禾’，大漠上的人也叫它‘魔鬼城’。”那个清冷的声音又自背后响起。水熠发现这个人走路果然是没有任何声音的。
“这里如果是‘魔鬼城’，那么我实在不知何处可以称这天堂了。”水熠笑道，并没有回头。
“你不怕么？”那声音依然平静，似乎并不是在问一个问题。
“怕？怕什么？怕你要我的命？反正是你救回来的，还你亦无妨。”水熠回过头来，闪亮的眸子注视着身后的白衣人，这才发现这人面纱下的轮廓竟然十分美丽，尤其那一双眼睛，竟比湖水更加清澈，目光流转间更是似透明又似深邃而不可测，让人无法不沉溺其中。
水熠突然叹了口气，道：“现在是不是要问我问题了？”
白衣人怔了怔，旋即眼中竟似有了一丝笑意：“你为何叹气？”
水熠挑了挑眉毛，道：“这便是你的问题么？我只是感慨，怪到人说红颜祸水，只被你这一双眼睛看上一眼，就可以比得上妲己魅惑、褒姒一笑再加上西子捧心，你若是个女子，只要摘下面纱来笑一笑，不要说要人的命，便要此人负尽天下他也绝无怨言。”
他也不知自己怎地变得如此多话，只觉得在这样的话这白衣人面前讲出来非常自然。白衣人低下头去片刻，又道：“我是人。”
“我知道。”水熠虽也想到那个传说，却知道眼前人绝不是什么沙漠之神的女儿，只不过也许有什么伤心事而避世而已。若是沙漠之神，又怎么会吟出“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样的诗句呢？
“我救你，只因你还活着。”
“我知道，其实你不必告诉我。”水熠心里忽然动了动，不知为什么竟有些紧张。
“告诉你，只因我也要离开这里，”白衣人抬起头来，凝视着水熠道，“我要你带我离开这里。”
水熠呆住了，还未及答话，白衣人又道：“我知道出去的路。问题在哑伯伯那里。你只须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走。”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目光中有了悲伤的神色，那神色让水熠的心不禁紧了紧。“你若不愿带我一起走，便不必说什么，他自会问你问题。”
水熠没有犹豫，他直接按白衣人说的路找到了哑伯伯，也就是曾给他送饭的驼背老人，然后对他说：“我不是一个人走。”
老人盯着他看了许久，水熠也看着他。老人终于叹着气带着水熠来道另一间小小的屋子里面。与水熠先前住的屋子不同的是，这间屋里是空的，并且有三扇门。除了他们进来的那一扇外，对面的墙上还有两扇门，两扇一模一样的门，暗灰的木色，像大漠里阴沉的天。
老人叹息着说道：“这是生死之门，你自己选吧。选对了，自有人在外面等你；若选错了，我也不必说什么了。出去了，无论如何，莫要回头！”
水熠没有问等在外面的人是不是就是那个白衣人，也没有问哑伯伯明明会说话为什么叫哑伯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像往常一样，打开一扇门走了出去。很久以后有人问起他，当时究竟选得是那一扇门，左边的还是右边的。他想了很久，才回答道：“我实在不记得了，那时我只是想，无论外面是什么，总要打开门看看才甘心，我自己也不知道打开的究竟是哪一扇。”
玉门关。
水熠终于将大漠孤烟的壮丽留在了身后。想想出关时旌旗飘飘仪仗幢幢，回来时却只剩下他与白衣人两人两骑。当日水熠出了那一扇门便看见白衣人站在外面，见他出来竟也喜动颜色。这一路上，白衣人只是为水熠指路，再未提起那个神秘的地方。水熠也绝不问起。
从守关的兵士口中，水熠知道跟随自己出关的将士们大都生还，半月前已由副将带着返回京城，而自己在那乌尔禾竟已滞留近一月。必是沙暴过后，副将等人寻觅自己未果，只好先带兵回朝复命。
待水熠从关驿回到他们落脚的客栈，才发现白衣人已经走了。只留下一方小笺，红笺留香，却是一阙＜解语花＞：
烟云胜雪，媚眼如丝，曾使佳人妒。暗香浅醉，迷人处，柳陌沙汀旋舞。春寒料峭，晴又雨，黯然凝伫。揽镜时，粉黛轻着，虚惹芳年去。
空度光阴几许，玉色雕栏染，皆是尘土。红衰翠减，苍苔尽，正望去天涯路。云闲水远，风脉脉，尘织如慕。负韶光，销尽人间，正恁凝愁处。
水熠拈着红笺叹道：“果然是个女子，如此倾国佳人落入凡尘，从此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端来。”
（烟水琉璃之伊人如烟 完）
这一片无尽的沙漠，流传着一个美丽却诡异的故事：沙漠的正中央是一片纯净的大湖，湖水七色。湖心有小岛，不分四季，百花如锦，山谷锦绣。岛上住着绝世美丽的女子，相传便是沙漠之神的女儿。她生性顽皮，常常自岛上偷溜出去，到茫茫大漠戏弄过往商旅，有时是假扮成父亲的样子来吓人，也有时会恢复出本来的面目救助垂死的人。只是经她救助的人，需要回答她的一个问题，答得上来便得回生命和自由，答不上来，便只能放弃生命甚至舍去灵魂，跟她回到岛上成为她的奴隶。
这个故事不知流传了多少年，有人相信，也有人不相信。相信的人言之凿凿，说有人真的曾见过那绝色的女子，并真的从濒死的绝境中活了下来；不信的人便冷笑着问道，那么那个问题是什么呢？相信的人便嗫嚅了，这是不能说的，这是天机，泄了天机是会遭天谴的。于是不信的人仍旧不信，信的人却也不再说什么。
于是这个故事只是继续流传。
黄沙漫天，残阳如血。
水熠使劲地抿着已经干裂的嘴唇，抬起头来看了看乌青的天际，只觉得手脚变得有些冰冷。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意味着什么。他立刻转过头对身后的副将低声道：“传令下去，太阳沉下去之前一定要赶到前面的驿站。”
那副将闻言怔了一怔，随即道：“回禀世子，我们已经这样赶了六七十里，人还罢了，骆驼怕已经不成了，这里离驿站已不足三十里，不如先歇息一阵子，天黑之前也可以赶到驿站了。”
“断然不可！”水熠一改平日的温和，语气急迫而沉重。副将这才发现水熠连日来已被晒成黝黑的脸上竟带着一丝惊恐的神色。“要以最快的速度，绝不能让身后那片乌云追上队伍！”
见副将张口欲言，水熠深吸口气，颤声道：“沙暴马上就要来了！你亲自下去压后，有拖延者，斩！”
副将不敢再言，掉转驼峰走向队伍的后方。他知道在这接地连天的黄沙中，沙暴这两个字便是死神的另一个名字。而他更知道，这个外表温文尔雅的世子一旦穿上战袍，出言便绝无回旋的余地。
片刻之后整个队伍行进的速度明显加快，天际的黑云却仍是渐渐地近了，水熠叹了口气暗咐道：“想不到我水熠今日竟丧命于此，却无端连累了这两千兵士。”
这水熠乃是当朝南郡王爷的独生子，南王爷战功显赫，手把兵符，身居朝廷重位，年逾花甲仅得此一子，爱之深教之严，水熠十七岁随镇国将军出征北方，保护北部边境而屡建奇功，二十出头便已领将军符。此次领兵两千，只为护送楼兰王子回国登基。楼兰西域小国，寻求天朝庇护已久，每代皇帝均会将自己所立储君送至天朝做为质子，一则以示结盟诚意，二则修习天朝之仪。楼兰王子喀木沙十三岁入天朝，留居京城十五年余，与水熠自小相识，早已兄弟相称。便是水熠鞍马骑射，也大半由喀木沙传授，要知楼兰国地处蛮荒大漠，经年的戈壁生活使得他们生来便已具有百倍于汉人的生活能力，喀木沙虽已久居天朝，但身为下代储君，本族的生活习惯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
沙漠虽然变幻无常，喀木沙生于斯长于斯，水熠所率之师又军纪严明，出关之行倒也顺利。水熠遵照圣旨待传位大典完毕即刻班师回朝，不敢耽搁，怕得便是赶上大漠中最可怕的“坦尔克”天气。谁知这一次这见鬼的天气竟比往年提早了半月，水熠全速赶路，仍是在戈壁的边缘碰上了它的急先锋。
夕阳还悬在半空，天色已然变成暗黄。此刻水熠只希望那片黑云会突然间转向，然而看这阵势，不出两个时辰，他们便要给这一片浓黑笼在怀中了。狂风卷起黄沙仿佛在刹那间变成一根一根的鞭子，渐渐地已经看不清前面后面的人。这些虽然都是曾经身经百战的将士，面对这风云变色的天地之威也是不知所措，只有顶着狂风勉力前进，祈望着能够坚持度过这一次的绝境。
狂风的间隙里偶有惨呼声响起，水熠知道那是有士兵不幸被卷入流沙之中。此刻人已看不到自己身边一臂这外，便是想救也已无从救起，只能在心中暗自祈祷他们能各自小心。鞭子越抽越急，几乎让人窒息。水熠埋首在驼峰中，第一次感觉到了绝望的滋味。他的思想突然间回到他很小的时候，有一回去偷偷骑了爹爹的马，结果不但摔了自己，还踏坏了丞相府后的花圃。因为害怕爹爹责骂，只好躲在后园的树上。到了晚上树上的露水掉在脖子里，冰冰凉凉的，像一只小虫子一样爬过脊梁，然后便不见了。那时他也感觉到了一丝绝望，以为那小虫子必是爬进了身体，若是今后长大了，自己岂不是要变成了大虫子？
眼前只有黄沙，狂风挟沙裹石敲打在身上，已然麻木；耳中只有风声，风声如吼，真似魔鬼的狂嗥。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长时间不能顺畅地呼吸使水熠感到自己的意识开始变得不清晰。就在这时，风忽然间变得小了，水熠的眼前竟然出现了一座城堡，赭红的色泽在仍未沉下的夕阳下极为壮观。水熠抬起早已麻木的手臂，颤抖着翻开袖子想擦一擦眼睛，却失去平衡自本已摇摇晃晃的骆驼身上摔了下来，顿时失去了知觉。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一个清冷的声音叹息般地喃道，之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水熠自无数奇怪的梦境中醒来，却感到自己浑身根本没有丝毫力气。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却因光线的刺痛而放弃。待得适应了光线之后，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纱帐中，纱帐外的屋子陈设极为简单，只有一桌一凳，感觉上极为干净。水熠敢打赌那桌凳之上连一粒灰尘也不会有。
水熠正冥想间，一个白衣身形走了进来，却是毫无声息。隔着纱账，只能看出来人单薄瘦弱，脸上也笼着一层轻纱，看不清面目。
“你醒了。”正是水熠醒来之前那一刻恍忽听到的冷漠音调。
“敢问阁下——”水熠挣扎着想要起来。
“躺下！”来人的声音虽轻却十分坚定，“你不必问，也不必谢，日后自然知道。”
此后的几天里，水熠便再没见过这人。每日只有一个驼背的老人来给水熠送药和饭食，也无言语，亦不多做停留。四五日后，水熠已然可以下床，只是身体仍觉虚弱。
起身之后发现的第一件事便让水熠吃惊不已。他以为自己即使不在沙漠之中也应该在戈壁之中。谁知这小屋之外竟是一大片天然的湖水。湖水清澈如美人明亮的眸光，流光溢彩美丽非常。水熠脑中不期然地闪过年幼时喀木沙曾给他讲过的故事：沙漠正中美丽的神湖，湖心岛上沙漠之神的女儿，取舍生死的问题。
“这里叫做‘乌尔禾’，大漠上的人也叫它‘魔鬼城’。”那个清冷的声音又自背后响起。水熠发现这个人走路果然是没有任何声音的。
“这里如果是‘魔鬼城’，那么我实在不知何处可以称这天堂了。”水熠笑道，并没有回头。
“你不怕么？”那声音依然平静，似乎并不是在问一个问题。
“怕？怕什么？怕你要我的命？反正是你救回来的，还你亦无妨。”水熠回过头来，闪亮的眸子注视着身后的白衣人，这才发现这人面纱下的轮廓竟然十分美丽，尤其那一双眼睛，竟比湖水更加清澈，目光流转间更是似透明又似深邃而不可测，让人无法不沉溺其中。
水熠突然叹了口气，道：“现在是不是要问我问题了？”
白衣人怔了怔，旋即眼中竟似有了一丝笑意：“你为何叹气？”
水熠挑了挑眉毛，道：“这便是你的问题么？我只是感慨，怪到人说红颜祸水，只被你这一双眼睛看上一眼，就可以比得上妲己魅惑、褒姒一笑再加上西子捧心，你若是个女子，只要摘下面纱来笑一笑，不要说要人的命，便要此人负尽天下他也绝无怨言。”
他也不知自己怎地变得如此多话，只觉得在这样的话这白衣人面前讲出来非常自然。白衣人低下头去片刻，又道：“我是人。”
“我知道。”水熠虽也想到那个传说，却知道眼前人绝不是什么沙漠之神的女儿，只不过也许有什么伤心事而避世而已。若是沙漠之神，又怎么会吟出“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样的诗句呢？
“我救你，只因你还活着。”
“我知道，其实你不必告诉我。”水熠心里忽然动了动，不知为什么竟有些紧张。
“告诉你，只因我也要离开这里，”白衣人抬起头来，凝视着水熠道，“我要你带我离开这里。”
水熠呆住了，还未及答话，白衣人又道：“我知道出去的路。问题在哑伯伯那里。你只须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走。”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目光中有了悲伤的神色，那神色让水熠的心不禁紧了紧。“你若不愿带我一起走，便不必说什么，他自会问你问题。”
水熠没有犹豫，他直接按白衣人说的路找到了哑伯伯，也就是曾给他送饭的驼背老人，然后对他说：“我不是一个人走。”
老人盯着他看了许久，水熠也看着他。老人终于叹着气带着水熠来道另一间小小的屋子里面。与水熠先前住的屋子不同的是，这间屋里是空的，并且有三扇门。除了他们进来的那一扇外，对面的墙上还有两扇门，两扇一模一样的门，暗灰的木色，像大漠里阴沉的天。
老人叹息着说道：“这是生死之门，你自己选吧。选对了，自有人在外面等你；若选错了，我也不必说什么了。出去了，无论如何，莫要回头！”
水熠没有问等在外面的人是不是就是那个白衣人，也没有问哑伯伯明明会说话为什么叫哑伯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像往常一样，打开一扇门走了出去。很久以后有人问起他，当时究竟选得是那一扇门，左边的还是右边的。他想了很久，才回答道：“我实在不记得了，那时我只是想，无论外面是什么，总要打开门看看才甘心，我自己也不知道打开的究竟是哪一扇。”
玉门关。
水熠终于将大漠孤烟的壮丽留在了身后。想想出关时旌旗飘飘仪仗幢幢，回来时却只剩下他与白衣人两人两骑。当日水熠出了那一扇门便看见白衣人站在外面，见他出来竟也喜动颜色。这一路上，白衣人只是为水熠指路，再未提起那个神秘的地方。水熠也绝不问起。
从守关的兵士口中，水熠知道跟随自己出关的将士们大都生还，半月前已由副将带着返回京城，而自己在那乌尔禾竟已滞留近一月。必是沙暴过后，副将等人寻觅自己未果，只好先带兵回朝复命。
待水熠从关驿回到他们落脚的客栈，才发现白衣人已经走了。只留下一方小笺，红笺留香，却是一阙＜解语花＞：
烟云胜雪，媚眼如丝，曾使佳人妒。暗香浅醉，迷人处，柳陌沙汀旋舞。春寒料峭，晴又雨，黯然凝伫。揽镜时，粉黛轻着，虚惹芳年去。
空度光阴几许，玉色雕栏染，皆是尘土。红衰翠减，苍苔尽，正望去天涯路。云闲水远，风脉脉，尘织如慕。负韶光，销尽人间，正恁凝愁处。
水熠拈着红笺叹道：“果然是个女子，如此倾国佳人落入凡尘，从此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端来。”
（烟水琉璃之伊人如烟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