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布拉格总是一位少女。四季分别是她性格的不同体现。而处于夏秋交际的八月中旬,则是她最令旅人流连忘返,欲罢不能的年龄。
布拉格是被上帝宠幸的幸运儿。这座于耶稣诞生之前就开始逐渐人烟稠密的城市于最近几百年升格为了了波希米亚王国的都城,同时在卢森堡王朝时期也是帝国首都。就这样,她开始了在欧洲史上短暂但显赫的历程。成为都城后,布拉格极少遭遇战乱的威胁,逐渐人口增长速度令沿海城市都瞠目咂舌。查理四世,也就是瓦茨拉夫国王和唐女王的父亲,励精图治,终于将这座千古名城建设到了巅峰时期。
这里的人口属于世界,法兰西人,意大利人,诺曼人,斯拉夫人,捷克人,拉丁人,德意志人,犹太人,甚至还有经商的土耳其人。事实上,光是这些标签根本无法概括这里的人,就像一串数字永远只是一串数字,因为只要你在酒馆或者城市里走一遭,你会发现这简直就是欧洲的大杂烩。在大街上,你可能因为看见一个外国人而停驻不前,正要仔细打量时,他早已不见踪影。是啊,顶峰时期的布拉格,人口密度与数量已经超出了常人的估计范围。也就只有皇帝才能在心中骄傲地默念这些数据。
商队从不停歇。从四面八方来的商队几乎是紧接着前一车的尾巴进入了城市。集市的时间是周日吗?本地人一定会瞪大了眼睛,然后狂笑不止,好像提问者是刚刚学语的稚童。在布拉格,集市几乎每天都有,因为货物实在是太多,太琳琅满目了,连官员们都目不暇接。常常能在集市上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围在土耳其商队或者威尼斯商队前,以至于商人们要拼命驱赶,才能把摊子摆下来。而一旦摆下来了摊子,最新奇的商物比方说土耳其鸟铳,威尼斯水晶酒杯,一眨眼就会被哄抢完,留下一些日常用品,不过这些“普通”货物在剩下的几小时也会销售完毕,因为不只是本地人,整个欧洲都汇集在了布拉格的集市。热闹程度也许“不落之城”罗马和“世界之城”君士坦丁堡都望尘莫及?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无所谓,布拉格人常说:“我们乃真皇,因为我们拥有教皇和东罗马皇帝享用的一切。”因此,这也是为什么来自遥远东方的土耳其商队愿意历经艰险,来到布拉格交易了。
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外国商人总会留有洗涤灵魂的回忆。除了那些他们自己都眼花缭乱并为之眼红的集市以外,这里人民的生活方式常常惊醒他们,犹如基督亲口教授的真理简单至极,却又让人如清夜闻钟。商人们常常感慨于这里的生活,当一位店主在酒馆开怀畅饮,和其他酒客扯着不着边际的牛皮时,学徒飞也似地冲进店,汗珠如雨,店主递上自己的啤酒:“工作累了,来一杯!”学徒却惶恐地告诉他店着火了,火势太大无法抢救。店主却只是皱了皱眉:“看来又得多花点功夫了。”说罢重又眉开眼笑,干了这杯之后拉着学徒一起喝到烂醉。
常常商人们在城市里奔波时,总会看到几对情侣在伏尔塔瓦河岸边互相偎依。这情景衬托着旁边一棵不高的乔木,蓝得让人陶醉的天,还有波光粼粼的伏尔塔瓦河,是许多画家喜欢描绘的场景,也是查理四世时期布拉格人生活风格的写照。他们喜欢慢悠悠的走路,对不幸的事莞尔一笑,骨子里颇有一副田园诗人的浪漫风格,只不过他们住在城市里。这就更令那些各地前来的疲于生计的商人们羡慕了,他们偶尔闲下来时,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慢悠悠,一切都静悄悄,没有伪装,没有欺骗,有的只是因自足产生的淳朴。商人们闭上眼睛,深吸一口带有醇香酒水与河水混合的空气,坐在伏尔塔瓦河畔,凝望着慢悠悠的河水,再吐出来那口气,此时他们会这说:“这才是生活啊。”
不过,极度繁荣却讽刺性地引起了市民乃至各级官员与牧师对世俗与宗教越来越深刻的思考。这里有着中欧第一所大学,来自各地的思想家与牧师都会去那儿宣扬自己的理论与道义,而布拉格的各种人群中从来就不乏倾听者与实践者,王城皇室也不例外。渐渐地随着市民们眼界的开阔与思想的升华,这思考化为了不满,最终则演变成了行动。就像多米诺骨牌,与日俱增的内乱逐渐进入人们眼界,首先犹太人口被彻底清除,接着爆发了一场宗教与民族双重性质的战争。这场战争几乎毁掉了布拉格,彻底埋葬了她的辉煌。
不过眼下这座城市的光辉仍然无可比拟。夕阳西下,当兰登·克里斯丁心情阴郁地走出城堡散心时,眼前的景色顿时让他心头一亮。他快步走到护栏边,俯视着下方的城镇。
“赞美上帝,赞美圣母玛利,让我在战乱之年也能看到人间繁华。看那些红色的砖瓦屋顶,整齐的街道,我都数不过来房屋的数量了。还有那些密密麻麻的马车,天知道这里有多少商队,又是来自何处?还有…”
兰登沉默了,因为被更远处的景象给下了咒。东南方,夕阳投射在了伏尔塔瓦河,河水初看如血,细看则在燃烧。整条河红彤彤的,好像一条鲜红绸带环绕在城市旁。
兰登看着这景象,陷入了回忆中,他想起了自己在萨莫吉西亚喋血的历程,那些无休止起义的异教徒,还有骑士们残酷的镇压。但是再多的回忆也不能偏移他对最近的战事的思考,悲惨的坦能堡。此时河水倒映了沿岸的城区。映像中,燃烧的城市似乎象征了她今后的不幸命运。不过由于他的心思在远方,兰登是无法看见这一景象的。
此时景色改变了,夕阳下行,很快河水便脱去了那让人战栗的外衣,显露出她另一番面目。这是与黄昏时截然相反的面目,夜色下的她冷冰冰地,毫不屑于周围事物的衬托,甚至勉强地一瞥已经处于夜幕的城市,将城市倒映在眼里。
突然,就好像普罗米修斯借来了火种,城市饥渴地点亮了第一根火把,接着第二根,第三根,直到她彻底被火光点缀着。
兰登好像一个孩子得到了一匹小马驹,他拍着手,为火光鼓掌,为城市喝彩。眼前的景色与黄昏犹如两个世界,前者淡淡忧伤,后者咄咄逼人。夜色下的布拉格安静极了,马车的哒哒声,人们的吆喝声全消散了,唯有河水冲击的声音仍能听到。
“我的心也得到了宁静。”兰登就默默地站在那儿,战事已彻底飞出了他的脑海。他就安静地站在那儿,享受着静谧。突然,他笑出了声来,这是他从离开斯维切以后第一次笑,那是一种甜蜜的笑,纯真的笑。“我真希望能与欧若拉一起看着这座城市,就这么看着,我们什么也不说。”
可是,当欧若拉彻底浮现在他脑海中时,他又变得阴郁起来。“在这战争年代,没有人能逃离的了死神的手掌。我已经等了太久了,不能再等下去了,我一定要和她说点什么。”
说罢,一丝欣慰的笑出现在他脸上,“对,就这么定了,我回去之后首先就去找她,一定要和她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