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渐渐凉了，梧桐树又变黄了，金色的叶子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掩埋了大地，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一种色彩。远处的几棵矮矮的小枫树也正红艳着，一团火似的，点燃了这金色世界。
地上的鲜血也是那么的红。
武恒倚在一棵梧桐下，静静地望着前方。
她中了好几刀，就快死了。
她就这样凝视着远处的枫树，那燃烧着的红枫，然后静静地闭上了双眼，仿佛她也是这里的一棵枫树一样，寂静，无言，只是燃烧。
二
武恒十二岁离家前住在山脚下。家里五个孩子，数她平日里最调皮，男孩子似的，总是到处跑，尤其喜欢跑到山上去，家里人说多少遍都没用。好在阿恒也不是什么坏孩子，天黑之前都会回家，家里人索性随她去了。
阿恒的隔壁住着姑母一家，姑父是个唱戏的，跟着一个演绎班子走南闯北，逢年过节也不着家，把父母儿女都丢给了姑母照顾，所幸公婆对姑母都很满意，平日里并不刁难她，孩子们也懂事听话，还有阿恒一家可以依靠，日子总算还是过得去。
姑母生了三个孩子，二子一女，女儿叫平潞，小阿恒三岁，脾气温柔文静，却和阿恒最谈得来，平潞五岁的时候，曾偷偷地跟着阿恒上了山，迷了路，急得她娘到处跟人哭诉，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举着火把上了山，硬是没找到，最后是阿恒在一个树洞里找到了她。阿恒和平潞都被自家的娘骂了一顿，一个是身为小孩子竟然天黑了还往山上跑，另一个则是小小年纪就独自跑上山。
两个小姑娘就这么结了缘，只要不是农忙时节，阿恒上山时，身边就常常跟着一个秀气的小姑娘。
三
阿恒和平潞都最喜欢半山腰上梧桐树林，春天的时候，淡紫色的花簇一串串挂在枝头，真真像是云间雾里，只是味道难闻些；夏天的时候巴掌似的叶子一片一片地把太阳挡在了外边，秋天最漂亮，果子簇生着，淡黄色的叶子像蝴蝶一样翩翩的飞舞下来，这时候法国梧桐尤其美艳惊人，林中的几棵矮枫树也红的紧。冬天时便要等着下雪了，覆着白雪的树枝分割云天，别有一番雄浑意境。
平潞略大一些就开始跳舞了，阿恒记得她八岁那年，村里来过一个流浪的女人，阿恒娘给了她几个馒头，她就在阿恒家院子里跳了一支舞作为回报。住得近的人都涌过来看了。

术就罢了。舞却越来越好看，阿恒说她穿红衣裳在梧桐林里跳舞最好看，平潞总是飞红着脸，说自己可没有师傅，哪里跳的好。
她的师傅是大自然，观众是阿恒和一众鸟兽，当她起舞的时候，鸟儿为她伴奏，树叶儿随她起舞，阿恒和松鼠刺猬一道挺直了背脊呆看着。
这一年平潞的爷爷生了场恶病，死了，奶奶也伤心过度病倒了，她不再在山间起舞，开始帮着她母亲操持家务，照顾奶奶，家里开始欠债，两个兄长也快到娶媳妇的年纪，彩礼是要一大笔钱的。
平潞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她看懂了母亲和哥哥们的目光，自己应该早点跟着父亲出去闯荡，而不是留在家中待嫁，多一个人就多耗些口粮。
那一年平潞刚满九岁。
阿恒记得那天她抓着平潞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两个小女孩都哭着，平潞先擦干了眼泪，在村口跳起一支离别的舞，像极了几年前的那个流浪女人。这一回没有鸟儿伴奏，没有梧桐叶起舞，有的只是平潞父亲的催促。
平潞走了，载着她的车渐渐地远了，远了，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山的那一边。
六
不久之后，阿恒也离家了。
穗儿姨说阿恒留在这里会埋没了才能，要带她去娘家习武，阿恒爹娘自然是百般不乐意，他们觉得女儿就应该呆在家里等待出嫁。阿恒和穗儿姨都觉得女子也可以做一番大事业，女子何处不如男。
穗儿姨和阿恒大哥闹翻了。穗儿姨早看不惯这里人对女子的轻视，一怒之下，写了封休书休了阿恒大哥，带着阿恒就走了，有人报信给穗儿姨的娘家人让他们拿人，可是人家不但不抓，反倒亲自到路上去迎穗儿姨。阿恒村里的人去找穗儿姨要阿恒，阿恒死活不走，她爹最后叹了口气，只说了句“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领着众人无奈地离开了。
阿恒的确是有天赋，又刻苦。有一回有个高手来踢馆，连穗儿姨的父亲都败了，阿恒却打走了他。穗儿姨的父亲平时就喜欢这个聪明又灵巧的孩子，心里一高兴，就认阿恒做了义女，把家传绝学都教给了阿恒。
阿恒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出了师，开始跟着穗儿姨走江湖，临走那天铁匠铺的铁牛给她打了一柄好剑，穗儿姨看着铁牛的红脸膛，若有所思地笑了。
七
阿恒很快就闯出了名堂，有人说她这样的天才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

穗儿姨也是个天才，大概一百年也只出她一个。
阿恒转眼就快二十了，穗儿姨有时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嫁出去，她总说不想嫁。
穗儿姨说铁牛也还没有娶媳妇，他家里逼得再紧也没有用，就是不肯娶，有一回铁牛他爹都把事情谈妥了，彩礼给了，嫁妆也抬过来了，可是铁牛不乐意，一个人挑着嫁妆就往女家讨还彩礼了。
阿恒也不是不知道铁牛喜欢她，她其实也对铁牛有意思，可是她觉得，女人一旦出嫁，命就是丈夫的了，可她的命是自己的。
穗儿姨也不好再说什么，提过几次就不提了。
八
阿恒在二十岁生日那天和平潞重逢了，她身着华服，在舞台上翩翩起舞，是一种优雅空灵的美丽，和她的华服，和布置华丽的舞台格格不入。
平潞一开始竟没有认出阿恒来，倒是先认出了穗儿姨。
平潞与阿恒又惊又喜，平潞已经出落成了大美人，像仙子一样，竟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阿恒的相貌也变了不少，小时候看起来有些愣头愣脑，现在俊眼修眉，英气逼人。
平潞牵着阿恒的手，说起自己这些年的境遇来，她出门不久奶奶就死了，丧礼要钱，哥哥守完了丧就该成亲，成亲要一大笔钱，父亲心一横就把她卖到了一个歌舞团，她被转手了好几回，现在总算安定下来，还做了台柱子。
阿恒听罢，把自己的金镯子塞给了她，穗儿姨告诉她有麻烦就去投奔她家武馆，平潞向她们打听自己家的境况，才知道阿恒和穗儿姨离家的事情，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听着阿恒讲她这些年的冒险经历。
这一回是平潞送阿恒走，看着阿恒与穗儿姨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九
再见到平潞时，已过去整整十年。
平潞攒着钱，自己把自己赎了出来，靠跳舞挣路费想要回家，只是人们大都喜欢浓艳的美丽，平潞的美是空灵优雅的，失去了华丽的包装之后就开始不受欢迎，所幸三餐还不成问题，她后来在跳舞时遇到一个流浪的穷乐师，穷乐师被她的舞蹈感动，情不自禁地为她伴奏起来。平潞知道自己遇到了知音，后来又得知这个乐师穷的连老婆都娶不起，就当了自己的银钗子接济了他，穷乐师深受感动，甘愿一辈子跟着她，两人就这样结为了夫妇。

“如果不是你，我宁可一辈子不娶媳妇。”
阿恒最后还是答应了他，看着一个大男人孩子似的冲出铁匠铺，跳来跳去地高呼着阿恒就要嫁给他了，阿恒的心里，涌出了一种幸福的感觉。
十二
但是铁牛最后还是没能等到这一天。
阿恒死了。
她回到老家，想告诉家人自己很快就会带着丈夫来看他们。
她在半山腰遇上了一伙强盗，三十几个，像是要去村子里打劫的，她立刻就把这伙人灭了，那些强盗像是会武的，阿恒一时大意中了两刀，但她仍像个没事人似的往山下走。
她最终在半山腰上停下了，现在正是秋天，满地都是金黄的叶子，远处的几棵枫树红的美极了，像是在燃烧一样
她仿佛看见了平潞在远处舞蹈，穿着红衣跳舞，鸟儿为她伴奏，梧桐叶她起舞，自己和松树刺猬挺直了背脊看着，看着，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阿恒身上的旧伤不知什么时候撕裂了，冒着血，把她的衣裳全给染红了。
“我果然该听穗儿姨的话呀，让她送我来，我本就是受了伤回来调养的。”
她倚在了一棵梧桐树下，金色的树叶渐渐掩埋了她。
“竟然死在了一伙强盗手上，真是坏了我一世的英名。”
她静静地闭上眼，没了生息，就像她是独自一人上山玩，玩累之后睡着了一样。
十三
阿恒被埋在了梧桐林里，平潞的坟后来也迁了过来。
铁牛收养了桐儿，桐儿大一点，铁牛就带着桐儿去阿恒坟前祭拜。
“爹，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一个侠女，一个大好人。”
“桐儿也要做个大侠女！”

“你娘的功夫是穗儿姨教的，要做侠女就先去跟穗儿姨学功夫”
“娘旁边那座坟是谁的？”
铁牛语塞了，又是一段沉默。
“那也是你的母亲。”
桐儿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也去给平潞上了一炷香。
END

PS：20岁武恒和17岁平潞的画像我最近发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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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在命运面前笑着倒下我们便是赢家——想成为女汉子的玻璃心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