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低声问，“你为什么不解释？”
高杉止住笑，定定看着桂。
你已经不相信我了，我如何能够解释？当我看到你的眼睛的时候，就知道你对我的信任已经崩坍。
就在昨天，几天之前，我还那么天真地以为我们一定能够在一起，不论有怎样的困难。如果一定要分开，那么我还是希望你能平静的沿着你的轨迹生活，即使那里面没有我。
他打定主意，又换上一副笑容。不是嘲讽的不屑的天真的得意的任何一种笑容，那笑意如同面具一样牢牢粘在他脸上，彻底将仅有的喜怒哀乐吞没。此时他心中已经没有爱恨，一片空白如没有飞鸟涉足的林中雪地。

“假发，送我到门口吧。”
他掏出曾经属于他的房门钥匙，打开窗户扔下去，摇摇晃晃向门廊走去。
“高杉！”
桂大喊了一声。
一旦走出这道门，就再也不会回来。
“怎么？”高杉优雅地回头，“要留我过夜？价格很高的。”
“我爱你。”

那是怎样的一句话，没有在花前月下的时候说，没有在幽期密约的时候说，却在决裂之时分别一刻，打定主意不再爱的时候，姗姗来迟的判决。异常温柔并且异常讽刺。
高杉想笑，但是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嘶嘶暗哑的声音像是毒蛇吐信。他迎上桂的眼睛，那里面的静默的天空颜色，飘着云朵。
高杉拧开门，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中古时代的油画一样动人。他转过头来看桂的脸，也许依依不舍也许没有。只是那新雪的肌肤，脸颊眉线睫毛额头，鼻梁嘴唇，一点一滴的所有细节，全部刻在脑子里，用爱河奔流的水结成冰，雕刻在心底最隐秘的石板上。
“我爱你，我爱你，哈哈，我真感动，桂先生。”
“可惜，我没有你那么天真，我从来没有这种软弱的感情可以给你。”
这是高杉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接着是门扣上的声音。

幸福就是，在该牵手的时候义无反顾，该放手的时候云淡风清。
幸福，就是高杉晋助和桂小太郎在一起。
桂看着那扇关上的门，全身力气一点点剥落，如同抽掉骨头一样，慢慢滑坐在地上。心还来不及觉得难受，泪水已经淌了满脸。

山崎一看，刚想说什么，又闭上嘴，过去掏出钱包里所有钱放到收银台上，“那位先生的帐都由我来结。”
“不用！不用！”高杉居然踉跄站起来，“我有钱……有很多……”他伸手掏口袋，厚厚一沓大额钞票，连土方都吓了一跳。高杉一个趔趄，花花绿绿的纸币像下雨那样撒了一地。
“高杉先生！”山崎急忙去扶他，“您没事吧？”
“没事啊……能有什么事……哈哈哈你知道么？这可是我卖了我自己得来的钱……还有假发……哈哈我真值钱啊……”高杉扑在钞票铺满的地上大笑。
土方毫不犹豫踹了高杉一脚，“你这混账给我起来！”他拎起高杉的衣领，“别拿钱不当钱，你是嘲笑我们工资低么？”
“嘲笑？”高杉肩膀一颤，“警察先生，你来试试，你来跟我换换试试？”

爱是沿途的风景，我们驶向终点不能下车。如果一定要为了活下去而舍弃什么，请告诉我那一定不是爱。
在冬末春初的夜里，真的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天地一片朦胧。

半夜醒来的时候，高杉看了看表，三点半。
每次都在同一个时间醒，都沉睡在同样的梦魇里。

当然，也有些事情不变，忘不了留不住，白天忘记还是夜夜入梦。
桂捏着白瓷杯，一模一样的两个超市廉价货。
另一个去了哪里。

怎么来形容相遇，就怎么来形容重逢。
你还能听到人群吵杂和车来车往么？还能听到叫卖声和空调声么？还能听到机械转动声和大广播声么还能听到旧日云烟不堪回首岁月匆匆弹指一挥么？还能听到幸福落地沉重叩门梦魇惊醒沉绵不绝么？
还能记得我说过什么，你答过什么，还能想起初次意图不轨的吻么？还能想起拖出噩梦的拥抱么？还能想起第一碗半生不熟的荞麦面么？还有第一夜你的手为我擦背，那个晚上下了第一场雪。
还记得我们吃饭的时候斗嘴么？还记得你胃病发作的时候在我怀里哀哀哭泣么？还有我们去郊外骑车比赛你故意输给我，一起躺在田里看夕阳。
还记得我们如何牵着手面对黑暗，跨过一次又一次质疑逼问请求甚至暴力屈辱，最后。
是怎样不得不放了手的？

那些日子，本来已经被我们刻意淡忘的，却已经变成你我无法丢弃无法忘记的，既是馈赠也是遗憾。
而时至今日，这两者，还有区别么？

两边只剩下高杉和桂。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好，反而沉默。
高杉忍不住又想拿烟，“不要抽了。”桂说。
然后两人又沉默。
“假发，”
“嗯？”
“心情好么？”
“还不错吧。”
“太太做什么工作？”
“她是编辑。”
“孩子真可爱。”
“嗯。”
还能说什么。
问“你还爱我么？”“你还相信我么？”“我们还能重新再来么？”
问不出口。
已经时过境迁，失去的再也找不回来。

桂黑如暗夜的长发几乎垂到茶杯里，“我没有开玩笑，我什么时候开过玩笑。这世界上的幸福，不只有一种，有很多很多种，你一定要相信。去试试看，慢慢接受了就会觉得好。失去任何人，都没有失去幸福的可能性。”
……
“行了高杉，既然缘分就到这，别想了。”辰马叹口气，“我们回去吧。对了万斋让我把这个给你。”
是当年的小纸片，高杉展开来看，上面的六个字笔迹已经模糊。
当年多么年轻。
我只有这完完整整的一份爱，给了你就再也无法给别人。

“好像有人叫你啊，”辰马捅捅高杉，“听到没？”
当然，而且我知道那是谁。
高杉摇头，“没有啊，幻觉吧。”
那熟悉的声音，穿过沧海桑田直达耳际。
“辰马你知道么？”高杉低低地说像是梦呓。
“其实我和假发，曾经非常的，非常的接近幸福，只差一点点……”

高杉掏出十年之前的便签，轻轻脱手。透明的蝴蝶从眼角飞起，和纸片一起卷到空中。

床头的夜光表上是三点半的时间，柔和的光晕散出来，像是另一只眼睛。
于是天地就有了两只眼睛，一只看着世界，一只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