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日，阴。
好像连自来水都是滚烫黏腻的。
水槽很简陋，已然是很久没有用过的模样。住在这里的人都是直接到溪边洗漱。但凉希晨嫌天气太过闷热，又害怕有蛇，所以不敢贸然行动。
水管似乎是铁制的，上面布满了锈迹，去拧开水龙头的时候，居然发出了轻微地爆裂的声音。
凉希晨拿出带好的毛巾，伸过去淋湿，水是温热的，带着微微的黄色。
她皱了皱眉，也许是水管里面也生了锈。她放下毛巾，将水流调小，等着水质转变正常。手撑在水槽边沿，瞥见右手手腕上的淡黑色的印子。
“这个…居然还在啊…”她惊了一下。
图案已经很淡了，但依稀能辨别轮廓。
这原本是一条手链，一条用黑色油性笔画的手链。很幼稚吧？凉希晨傻傻地笑了。
“程~~寒~~~”两个二声的字被凉希晨喊得九曲十八弯。
坐在椅子上的少年没动静，她瘪嘴，再接再厉：“程~~寒~~哥~~哥~~”
只见被叫到“程寒”的人身子僵了僵，修长有力握着钢笔的手狠狠地一顿。
“阿~~寒~~”说着双手去扯程寒握着笔的胳膊，笔尖的线条在本子上左一道右一道地划。
程寒索性放下笔。握着旁边不断求关注孩子的手，侧过身子。
“祖宗你又怎么了？”程寒轻皱着眉，一脸的宠溺无奈。
“高中这样我无话可说，可是这都大学了你还这么刻苦干嘛呀！”
“为了以后能养得起你。”他伸手理顺她的刘海，眼里满是认真。
凉希晨像陷进了软绵绵的云里。从他们交往开始，程寒就很少说好听的话，每当他用很认真的表情和语气说那些甜言蜜语，杀伤力总是巨大的。
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低着头嗫嚅：“我…我很好养的。”
“噗——”他突然笑了出来。
凉希晨恼羞成怒，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下：“笑什么笑！”
他伸手捏捏她的脸：“笑你太傻了。”
“程寒，别的情侣都有定情信物啊什么的…我们连一件情侣衫都没有诶…”
“我就知道…说吧，想要什么。”他叹口气，一只枕着椅背撑着脑袋，另一只手转动着钢笔。
耶！成功了！凉希晨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拿出背包中的蓝色水晶链子，拖过程寒转笔的手，正欲为他戴上。
“等等！”
她抬头一脸委屈地看着他：“不愿意呀？”
“就算是定情信物也挑个好的吧，这街边三五块钱都有的东西有什么收藏价值？”其实程寒只是觉得这手链……太丑了。
“这只是一个象征符号嘛，管他什么收藏价值。”凉希晨无所谓地耸耸肩。
“那还不如直接用笔画，以后再买好的。你说呢？”
凉希晨泄气地放下手链，但他的话她又无法反驳，只得依了他。
看着他拿起钢笔，钢笔？钢笔的印记洗洗就掉了吧！
“不用钢笔，我有记号笔！”她拿出黑色的记号笔，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程寒。”
程寒见她难得的严肃，不由也认真起来：“恩？”
“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的，我也会努力的。”
因为喜欢你，所以不愿意只能站在你的身后。不愿意只能成为弱者，不愿意被优秀的你视为包袱。

即便太阳没有现身，八月初的夏天威力仍然惊人。洗漱完后，凉希晨又疾步往回走。
就算是我有点无理取闹了，作为男朋友，就不能哄哄我吗？
要不要回一条短信，就这样被甩了？凭什么？！
冷战的原因是一杯咖啡。
程寒已经忙了两天了，他总是忙着她不知道的事，这代表他很少有时间陪着她。如果她赖着他撒娇抱怨的话，就会发生上次送手链的情景。
冷落完了，再喂一颗糖，是程寒的惯用伎俩。虽说她知根知底，却总免不了落入糖衣陷阱。
终于把程寒约出来，结果坐在奶茶店里，他抱着他的惠普笔记本忙活，偶尔抿一口速溶咖啡。居然就这样沉默着。
凉希晨忍了许久，但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她率先打破沉默：“最近很忙吗？”
程寒应付一般地点点头。
本来想问一句在忙什么，不过害怕对方说出自己根本听不懂的词汇所以换成一句：“熬夜了？”
程寒仍然只是点头。
凉希晨怒了：“你就知道点头啊，好歹吱个声吧！”
“吱。”对面的人从善如流。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从来就只会拿未来来搪塞她，她很想赶上他的脚步，可她从来不了解他到底是怎样想的，甚至都不知道他的计划。
他永远认为她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哄哄就可以了。她从来都像个小丑一样，在那里自导自演，只要得到他一个满意的眼神好像什么都值得。
真是受够了，因为恋爱而变得患得患失的自己。
忍字头上一把刀，今天，这把刀终于悬梁了。
她刷拉一下站起来，椅子被膝盖顶得后退，摩擦着地板发出尖锐的声音。
对面的人终于舍得抬起头来，一副淡定的模样：“怎么了？”
胸腔大脑好像都被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堵着，她无从发泄，猛地瞥见笔记本旁的咖啡，伸手过去拿了起来。
杯口对着程寒俊秀的脸，毫无预警地往前一泼。对面的人仿佛是预料到了，提前闭眼，承受了还算温热的液体。
“感谢你泼的是我而不是我的电脑。”他拿出纸巾漠然地擦拭着。
好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她怒瞪着眼：“你…”
他抬眼看她：“无理取闹够了么？”说着不等她反应，就合上笔记本走了。
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对像是刚打完仗的场景，她颓然坐下，她明白心里的怒火再如何旺盛，那烙印在心底最深处的，盘根错节无法动摇的念头她从来扼杀不了。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
她将短信框里打好的字一个一个地删除。
呵，很久以前就想对你说这句话了。十四个字，两个标点符号，从打好到删除完，她用了一个小时。
我要是，不喜欢你就好了，程寒。
凉希晨坐在床上抱着手机发呆。

八月三日，阵雨
早上起来乌云就已经浩浩荡荡地席卷了整片天空。
凉希晨的眼睛肿得有些不像话，倒不是因为哭的，而是熬夜，昨晚她一直抱着手机，对着空白的发信框发呆。
他没有下文。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你真是个混蛋，程寒。
开始交往是在高三，她站在雪地里，一米六五的她在一米八八的他面前低着头唯唯诺诺，显得格外娇小。
“程寒同学，我…我…”明明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是仍然紧张得腿肚子打颤。
他低下头，笑得温文尔雅：“我也喜欢你。”
朋友曾说这场景很俗很狗血，但如果用四个字来形容她当时的心情，仍然是很俗的词语：欣喜若狂。
她的成绩只能算中上，程寒却是优秀中的优秀。她想跟程寒考上一个大学，就只能拼尽全力。
她和程寒的约会十有八九都是在图书馆，程寒十有八九不怎么说话。
雨顷刻间就下来了，卷携着浓重的雨腥气。
那时候凉希晨觉得自己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好像从里到外都被阳光照了个通透。
她在追逐的过程里小心翼翼地喜欢着他，摸清他所有的喜好，在一点一滴纠缠的情绪里，渐渐失去了自我的面目。
一个患得患失，喜欢胡思乱想，一个因为喜欢而面目全非的自己。但是她没有察觉，或者说，她只是甘愿沉沦。
大颗大颗的雨滴打在窗玻璃上，凉希晨闭上酸涩的双眼。我已经，尽了全力来喜欢你。为什么你就可以云淡风轻？为什么你就能够在恋爱的沼泽里，在这个把我变得面目全非的迷宫里，毫不犹豫地抽身干净。
你凭什么？
连屋内都充斥着雨的腥气，那气势磅礴的声音好像是在进行一场盛大的仪式，一场无关爱恨的葬礼。
她不甘心，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八月四日，大雨。
本来是打算今天回去的凉希晨，却无奈被连绵的大雨挡住了脚步。明天，是她的生日。
现在说起来，其实一点意义没有。生日的话，就在这荒山野岭里晃晃悠悠的过了，比什么都好。
她就是在逃避，明目张胆。至少伤心难过都没有人会看到，除了，那个在镇上替别人算卦的半仙。
他这个人年过半百但是还吊儿郎当的，反正他是一人吃饱全家都饱。
说来也巧，昨天傍晚雨停的时候，她照例去屋子后面的水槽洗漱，就看见他在那里摆弄罗盘。
凉希晨当时就觉得这老头儿阴阳怪气的，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没理他。
“这位小姑娘，要不要算一卦呀？”老头儿在身后叫住她。
算命？开什么玩笑，姑娘我可是相信科学的人。她转过身摇了摇头：“不用了。”
“我看你印堂发黑，眼球充血，是不是遇到不顺心的事了？”
废话，一双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是人都看得出来是哭过了。凉希晨仍是拒绝，没再等那老头儿发话，就先道了声再见离开了。
洗漱回来的时候，居然又见到他了，怎么阴魂不散的呀！凉希晨腹诽。
“姑娘，来算一卦？”见老头儿期待的眼神，她也觉得人家不容易，就答应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就在一问一答下，凉希晨一一报上自己的姓名、属相、年龄、生日、家乡、学历等等一系列杂七杂八的。
“哎，姑娘，我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了。算卦这一套是摆给那些迷信人看的，你是城里来的大学生，我也唬不了你。不过你也太单纯了点儿，要我是个坏人，就这样对你知根知底了，你咋办？果然是涉世未深啊。”老头儿自顾自地摇头感叹。
也许几天没同别人交流了，凉希晨竟然起了倾诉的念头。
“师傅，跟你讲个事。”
“诶？讲吧。”
“我有一个朋友，她有一个特别优秀的男朋友，她十分想追上他的脚步，期待有一天能像她的男朋友那样优秀，她对她男朋友特别好，她也特别喜欢他，但是她男朋友总是云淡风轻的，好像看不到她的努力一样。”
老头儿疑惑：“为什么要追上她男朋友？他都已经是男朋友了还追什么追？”
凉希晨楞了一下，随即答：“因为她想和男朋友并肩前进，不希望他一直将自己当小孩儿看待。”
“恩，是个有独立思想的女性。但不管她男朋友有多优秀，两个人彼此喜欢那就是最可贵，何必为了这些想不通闹别扭。男人嘛，总是希望自己是挑大梁的那个。”
凉希晨突然想起从前，因为自己的好强和焦虑，耍的那些不计其数的小脾气，程寒总是哄着她，包容她。
“谢谢您。”
付了钱，她起身往回走，老头儿突然又说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话：“爱情啊，是不能靠谁付出得更多来衡量的。因为爱情从来都不是公平的。”
看谁更看得开，看谁心甘。
程寒，这是我们分手的第四天，我仍然喜欢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