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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目连没有像从前一样,与爱等人在式部堕入地狱之前对其施以最后的戏弄与折磨。
这些伎俩的目的不过是想让被怨恨着的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自己曾犯下的恶行悔过,然后满怀着恐惧和痛楚湮没于地狱熊熊燃烧的业火。
式部的悔过,他在不久前已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所以这一趟前往与否并没什么太大意义。
只任性这一次,应该没关系吧。
一目连静静坐在廊下,悄然闭眸,任微风掀起他浓墨的发丝。
眼前的景色是一成不变的浓艳薄暮,是缠绵悱恻的赤橘也是绚烂凄美的赭。
虚假到恍然如梦,真实得触目惊心。
就算遮了双目不去看,却依旧是满眼血色。
魔由心生。
魔由心生。……
身畔响起几不可闻的气流声。他没有睁眼。
「……真是的。那个男人不管我们做什么都只会在那里笑,是不是醉的太厉害了啊。」
骨女的声音在下一秒响起,无奈又不满的样子,拎着襦袢的裙裾坐到他身侧。
「你也真是,今天可有点儿反常阿。」她见一目连还是连眼也不抬,有些恼火的狠狠戳了他一下。
「嘶……」一目连吃痛的捂着脸,终于睁开眼转头去看她。
骨女竟是一本正经的回望过去,细碎的发梢垂落在白皙的肩头。「我在问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在酒吧外面等了你整整五个小时。」
明明是兴师问罪,但听她的语气却也不像在生气的样子。
「我不是说了太晚就先走么。」一目连漫不经心的眺望着远方,菊理和山童正在树下跑来跑去的追着玩。
「开什么玩笑,我一个人回来的话怎么跟小姐说。」听到身后的屋内有了爱走动的轻响,骨女便略微压低了声音。
一目连又沉默了一会,才慢慢开口。
「稍微……有点在意而已。」
骨女也顿了一下,又道:「你和他说过什么吗?」
「没有。」少年漂亮的橄榄色眸子陡然掠过了些许复杂的神色,转瞬即逝。「……我只是在一边看着罢了。」
我只是保持沉默,只是看着。
只有这样,也只能做到这样而已。……
「你是觉得,他不该下地狱吧。」骨女也望向远处,声音平静,听不出其中是什么感情。
一目连勾唇一笑,眼里的光却始终清冷淡漠。
「我早就习惯了。再说……」夕阳的余晖镀上他略为失真的轮廓,不知是不是错觉,骨女觉得他的神色有片刻的黯然。
「……那个人虽然有他的难处,但却并非无辜。是他的自私误了他妻子的一生,最终也害了他自己。」
一目连脑海中浮现出式部于灯光不及的阴影中苦涩微笑着的脸庞。
『我曾经也像你一样,从没有想过那么多。可是后来才明白,世间有些事情,你是没有选择余地的。』
『总有一天,你要娶妻生子,拥有自己的家庭。即便你不想欺骗她,不想欺骗自己的家人,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衡量别人的标尺,你无法控制别人对你的看法和舆论的压力,你能控制的就只有自己。只有自己而已……』
『经历了许多后我才明白。真正的自由,不仅是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是你不想干什么就不干什么。但是能真正做到这两点的人太少。』
『就连我……也做不到。』
可是啊,式部真守。
你不是做不到,而是你自心底就没打算去做。
你说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可我偏偏在你话语的背后看到了无数种可能,每种可能的结果都比现在的你要幸福。
如果你真的不能爱上她,如果你真的不想欺骗她,如果你真的还知道这世上有那么一种为大多数人所渴望的东西它名为自由,你为什么不敢放手去追?
因为你害怕。你害怕着世俗的眼光,怕一切条件都堪称完美的自己只因为一个秘密便为人所不齿。
可是你现在颓废的样子,恰恰最让人看不起。
既然当初选择了给她一个家庭,那就不要再让她为你伤心哭泣。身为一个男人,你难道连这一点都不明白?
哪怕你给不了妻子所渴望的爱情,哪怕注定不能膝下承欢,但你可不可以不要逃避,无论发生什么,勇敢一点自始至终都陪在她的身边。
可是你太贪婪了。有了事业、家庭还不够,你于婚姻枷锁的束缚下还渴望着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这本无可厚非,但你想过明明知晓一切却还对你不离不弃的妻子,她的心情没有。你想过自己如今唾手可得的东西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没有。
式部真守。
身为如此自私的人类,你又有什么资格痛苦?……
我可是连拥有像娶妻生子,追求幸福这种平淡生活的机会都没有阿,更毋提自由。
我是不是也该痛苦,也该怨恨?可是,我究竟又该去怨谁呢?……
「……没去和你们一起审判他,现在想来果真还是有点后悔了。」一目连浅笑淡淡。
骨女也笑了笑,却没有接话。
她大约能猜到在刚刚两人经历的漫长沉默里,他都想了些什么。
平日里虽然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疏离模样,内心还是有着真正在乎的事情的吧。
内心深处——还是埋藏着悲伤的吧。
就和她自己,和轮入道,和小姐……一样。
在遥远的已经记不清详细年份的曾经,她也见过他比这次更为失态的样子。
彼时天桥上的母亲握着女儿的手,将自己化身人偶的颈上红线缓缓扯开。然后,唇边挂着一抹从容而温柔的笑,自栏边一跃而下,乌黑的发扬在空中,就连风声都止息。
轮入道劝阻未果,一目连还是如离弦的箭般三两步就冲到了桥顶。
然后,正慢慢融入空气的骨女便目睹了她认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一幕。
他跑到女孩身前,伸出手来遮住她的眼睛,连同那撕心裂肺的哭泣一并紧紧埋在了怀里。
不能把「感情」牵扯进去的工作。
他所选择的,只是箭步上前,将那个濒临崩溃的女孩沉默紧拥。
因为,他也只能做到这些。
不论善恶,只要缔结契约,便会将人送往地狱的阎魔爱。
平日看似和蔼可亲,在工作上却绝不含糊动摇的轮入道。
总喜欢拿委托开玩笑,可心底一直有着别样执著的一目连。
因为已亲身体会过人世的爱与痛,所以能够心如止水的山童。
以及,虽然生前被屡次伤害、背叛,如今对「怨恨」已能一笑置之的自己。
他们本身并非没有感情,只是现实不允许他们在工作中掺杂入自己的感情。
然而,对于一个人——
或是曾为人的他们来说——
做到将感情完全抽离,怎么可能?
连情绪始终鲜有波动的爱都曾因四百年前的怨恨被勾起而变得不顾一切。
所以,没关系。
不会有人去责备什么,那就这样好了。……
「说起来,轮入道去哪儿了?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又安静的坐了很久后,一目连才从廊下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问她。「又有新委托了?」
骨女悠悠的看了他一眼,嗤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啊。」
「哈?」因为不能理解她的话,一目连只是歪着头发出疑惑的单音。
骨女拢了拢耳侧散落的发丝,抬眼迎上他错愕的脸庞,仍是平静淡笑。
「轮入道已经走了啊。在式部舞解开红绳的时候。」
「走了?」一目连觉得自己的脑袋还是很僵硬,像是卡住了一样不能正常思考。「去哪里了?……」
骨女停顿几秒,棕眸里闪过一抹犹疑,最终还是缓缓启唇。
「还用问么?……当然是去轮回了。」
一目连的脑中轰然炸响。
「下一个,」她鲜艳的唇轻笑浅勾。「……大概就是我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