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樽清酒是前尘 】
颜路找到张良的时候,张良正在小圣贤庄里最高的那座阁楼上,微合着眼,似是睡着了。
果然在这里。颜路松下一口气,在心里满意地点点头。从张良还是孩童时他就喜欢这个地方,只要发现他不见了,只要上这儿来,就必然能找到。颜路也曾经问过他为什么喜欢这个寻常弟子都不爱上来的高楼,张良给出的答案却前后起码有十来个版本。有时候说高处风寒,是避暑的好地方;有的时候说这里比较安静,师尊若是抽查课业,来这里狠背一晚上的书本也就能应付了;也有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颜路一眼,然后念叨着“哎呀好饿呢去找东西吃”就下了阁楼,丢下颜路一人在原地发愣。这世上有两种人最难读透,一为孩童,一为老人。前者涉世未深天真无邪,根本没有什么细密思绪能让人钻研琢磨,而后者风雨尽历浮华遍看,心思又过于缜密,自然是琢磨不透的。颜路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小师弟到底是属于哪种人。
“还睡……该起了!”颜路着实很想一脚踢过去,只是刚打算将这个念头付诸实践,他又觉得这种方式实在太过激烈,万一有一个不小心把师弟给弄伤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他理了理衣衫上的褶皱,尽量将语气放到最柔和的档次:“大师兄找了你一个早晨,你再不去,我也保不住你。”
“师兄……”张良揉揉眼睛,“师兄若是保不住子房,子房现在去也只是等着受罚罢了……不如师兄也别回去了,在这儿偷个闲,如何?”
颜路无话可说了,况且在这样的时候,以他的性格,说不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自己安静一会儿,那绝对是假话。在这样的乱世里,谁敢说自己没有存着避世的心呢?颜路也一样不敢。
“你啊,怎么就这么喜欢跑到这里来呢。”颜路在张良身边坐下,背倚着朱红的木柱,眸光潋滟如春水。他没有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已经问过无数次,却没有得到一个准确答案的问题。
“师兄想知道呀?”张良偏过脸,轻笑一声。
颜路不语。
“昨晚在这里,想了很多,”张良坐直身子,稍稍整理鬓发,“所以说,这里是个好地方。”
“想了很多?”颜路觉得这个答案史无前例的靠谱,却又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于是他决定追问下去。
“子房虽幼年丧父,可家中却仍是难得的显赫世家,我本应当被许多人看顾着长大,然后得到一个有权有势的官职,娶贵族女子为妻,最后儿孙满堂,慢慢老去,终此一生。”张良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我离开故国的那天,车马行至高处,我不管不顾地跳下车,看着低处满城烽火肆虐……想着要是下一场大雨就好了,就可以去熄灭那些灼烫的火焰了。”
颜路这才发现张良在这里其实不止是想了一夜的往事,阁楼上弥漫着一股浅淡而清晰的酒味,他如今说的这些,大约都是醉话。
梦话也好醉话也罢,他既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便让他说吧。颜路想。
“那时子房尚是少年……不知何为国仇家恨,何为刻骨铭心,何为永生难忘。”张良的眸子极亮,似乎很清醒,而说的话却又颠颠倒倒,毫无逻辑。“可后来,就像是长大了。”
“师兄,你说这一切都要怪谁才好?我原先想,该是怪那些黑衣黑甲的秦人吧,可他们又有什么错呢……他们没有错,那错的难道是我吗?”张良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一双幽黑的眼瞳直直看进颜路心里。
颜路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天下分合,必然要战。既然要战,则必有损伤。孰是孰非,颜路回答不出来,天下大约也没有人能够回答出这个问题。可张良却如此执意地问出了这样一个无解的问题,似乎非要寻到那个本不存在的答案一般。
有的人就是这样,为了一个本不存在的答案,可以固执到付出一生的时间去探求。
颜路叹息,他早已经挑不出什么合适的词句来安慰眼前这个固执的孩子了。若论课业,颜路一直不比张良伏念差,可若论安慰孩子,颜路也只有一招而已——
“好了,师兄不是在这呢吗。”他伸出手,将张良的头揽入怀中。
只此一招,却拥有任何悲伤哀痛都无法匹敌的力量。 颜路没有想到的是,那天以后,小圣贤庄里再也不见张良的身影,他也再没能在阁楼上找到他。张良一生大约只怀念过两个地方,一个是依然灰飞烟灭的故国,另一个就是小圣贤庄里的这座阁楼。所以颜路并不着急——只要愿意等,张良肯定会在某个清晨又出现在那座阁楼的顶层,依旧眼神执拗衣袂飘飘,然后再唤他一声“二师兄”。
多年后他还会记得,曾有一个清晨,彻夜未眠的小师弟倚靠着同样彻夜未眠却始终未曾露出疲态的二师兄,喃喃地说些没头没尾的话。高处风寒,却吹不散那一袭暖意。
酒意浅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