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经典文学的意义
明朝人张岱的笔记说,有一个说书人说武松,说得非常好。开头说,武松到了景阳岗下,店中无人,便大喊一声:“店家拿酒来。”店中的空酒缸嗡嗡作响。这个片断很精彩,要能欣赏它,首先要认识到这反映的不仅是武松的生理素质,更是他的精神气概,还表现了当时人们对具有超人力量和气魄的英雄的神往。
欣赏经典,要确立一个基础的观念,艺术美首先是假定的,通过假定/想像达到客观现象的某一特点和作家精神的某一特点的水乳交融。
深人分析起来,武松好像并不是在整个过程中都是英雄。他首先过岗喝了十八碗酒,吃了好几斤牛肉。光凭这一点,不过是一个贪吃鬼罢了。这算什么英雄呢?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夏志清在《中国古典小说导论》中分析说,孔夫子说过,食、色,性也。水浴的英雄有一个特点,可以大吃大喝,但色不可以碰。这是当时的英雄观。所以武松老虎可以打,但是在美女面前却无动于衷,他好像是中性的,没有任何男性的本能,在男人的本性上,好像还不如猪八戒。
喝足了,吃饱了,武松要走,店家对他说不要走,有老虎。这个英雄有个特点,有很强的自信心,就是因为太自信,他犯了一个错误:不相信群众。待他上得山来,自信心遭到严重打击——看到了县衙门关于老虎的告示。但他又不肯回头,怕“吃店家耻笑”。他犯了第二个错误,爱面子。正如上海话所说,死要面子活受罪。接着又犯了第三个错误——麻痹大意,在石板上睡着了。等到老虎来了,从力气到牙齿,武松都没有优势,惟一的优势,他是人,人的特点,据马克思讲是能够制造工具——武器,而武器是手的延长,他的武器,就是手中哨棒,可是他却非常不英雄地惊慌失措——把哨棒打断了。这是他第四个错误。
被迫无奈之下,赤手空拳,以超常的暴发力,把老虎打死了,做了半个小时的英雄。那时,没有动物保护法,他想老虎皮骨都是值钱的呀,就想把它拖下山去,捞点外快。可是活老虎打死了,死老虎却拖不动了。只好放弃发点小财的小打算。正下山时又看到两头老虎,这时绝望了,说是此番完蛋了。他就是这么一个半吊子英雄。
这是一种非常平凡的人的心理状态,英雄也有胆小的时候。一方面是他有一系列的平常人的心理活动,一方面又有神力和超人的气魄。两者相结合,就是经典的成因。同样的打虎,李逢也有一回,他一下子轻而易举地杀了四头老虎,却不能称其为经典,因为他手里有刀,杀虎,太轻松了,因而,他的心理是平面性的。可见,艺术是假定的,又不完全是假的。假定过所表现出来的心灵的过程是深刻的,而这是《水浒》以前的所有的经典文学作品所没有表现过的。比如《三国演义》,其中的英雄都是视死如归的,没有这么复杂的心理层次的。比如关公一面下棋,一面做手术,听任医生在他骨头上用刀刮出声音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这种英雄离我们太远,而《水浒》中的英雄和平常人拉近了距离,这是中国文学的一个伟大的进步。
英雄是超人的,但又是凡人。什么东西动人呢?美就是心理过程,主要是情感的真实性。打虎的方法和对心理过程的刻画比起来,哪个更重要呢?是人的心理过程。所以我们在写小说、散文的时候,要想像。外部的动作细节不太真实,当然是个缺点,关系不大,但是人物的心理过程一有漏洞,一呆板,没有突破,就会出大问题。人物的心理过程不能引起读者的共鸣,读者就产生了抗拒感,无动于衷。
我们欣赏时要确立一个观念,不能首先问他客观上是不是真的,而要问人物的心理过程,以情感为核心的心理过程的真实性。这种过程和那个打老虎的方法的科学性是两个东西,打老虎的科学性,那是一种科学认识的真,这是认识的价值。人们心理的情感的过程叫情感价值,或者叫审美价值。有这个感情过程并对它进行深刻的表现,读者就会被感动得要命,审美价值就很高。打虎的方法很科学,就是认识价值高。这两种价值,有统一之处,但是并不是完全统一,但也不是完全分裂,按我的说法,叫做“错位”的关系。我们不要混淆了审美的美和科学的真之间的关系,这两者既统一又有区别。我们要分析一个作品,首先要分析美和真之间的关系,既有统一的一面,又有错位的一面。
如果我们看一个文学作品,无法判别高下,首先要考虑一下审美观念是否搞错,另外看分析二者的错位关系是否对头。 举一首普通的诗为例:“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我们如何分析这首诗呢?酒和杯都美,那是一种实用价值。正要喝酒的时候,得到命令要上前线。在正常情况下,军令如山,不服从是要掉脑袋的。但是,这个主人公,却还是要喝个痛快。为什么要这样写呢?诗美在哪儿呢?首先它不是真的;它是假定的,是想像的,哪可能“醉卧沙场”呢?就是当场醉了,过一会儿就醒了,不可能一直从长安醉到新疆,还不醒,到了上战场了,还不醒,这样的人即使有,早就给开除军籍了,还轮得到他上战场?这首诗强调的是虽然军令如山,但是美酒照样痛饮;虽然是出征命运未卜,回不来的可能性极大,但这一切都是无所谓的,这眼前的生命的欢乐还要尽情享受。其实日后的凶险,都是假定的,和这时的豪兴不可同日而语。不管将来如何,眼前是美好的。所以说它表现的是生命的可贵,表面文字上是悲观的,但感情却是乐观的,豪迈的气概全在文字之外。
所以,要懂得文学,理解人文精神,就不要太呆气。而现在的不少的文学评论太呆气了。连艺术是假定的都忘记了。傻乎乎地把文学艺术的精神创造,当做对现实的照抄。当然,也不能光怪人家傻,因为有一种流行的傻傻的理论,那就是绝对地。没有分析地、不分青红皂白地强调真、善、美统一。这当然有对的一面。但是到了文艺美学领域,分析艺术作品时,如果不清醒地看到它们的错位,就会越弄越糊涂。
对待一个事物并不是只有一种态度,一种价值观念,科学的态度,求真的态度,认识价值并不是惟一的价值。除此以外,还有两种价值——美的价值。实用价值。朱光潜先生根据克罗齐的学说,曾经很通俗地解释过:人对待世界有三种价值观念。假定眼前有棵树,如果是一个植物学家,他会说这是一棵落叶乔木,这是科学的认识价值;如果是一个木材商,他会说这树可以卖钱,可以做梁,可以造纸等等,有实用价值。科学价值叫真,实用价值叫善;还有一种价值叫美。比如说白杨树,我说这不是白杨树,这是一个哨兵,它每片叶子都向上——茅盾《白杨礼赞》就是这样描写的,这既不科学也不实用,它表现了诗人的情感,它的价值是审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