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羡鸳鸯不羡仙》
「第四章」
(中)
三月十三日,黄泉少侠肖乾宇逝世。方君乾与倾歌一同将他葬在那株碧桃之下,在棺椁里铺满了桃花。三月十四日,倾颜终于醒转过来。她只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醒之后,却真的物是人非了。方君乾细细回想这半个月的每一件事,总觉得这就是一场命定的浩劫。他俯首,床榻上的人兀自沉睡,脸色苍白如纸,甚至可以用“惨白”来形容,总而言之,没有一分的生气,连呼吸都是那样微弱,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为什么一个小小的溯月楼,竟会搅出如此惨烈的杀劫呢?一切都是那样的巧合——肖乾宇前往八方城,留下了倾宇一人,遇到了方君乾;一向无人知晓的绝世桃园竟被仇人发现,肖倾宇又在这种重要关头染病,束手就擒…… 还有溯月楼假扮倾乾阁一事,这么说来这些年溯月作恶时不也都是打着倾乾阁的旗号么? ……方君乾不敢再往下想,只感觉脑子快要爆炸了一般,许多思绪在里边乱搅一通,连气息都有些不稳了起来。 ——这个溯月楼楼主,当真是活腻了。最后,方君乾恶狠狠地咬了咬牙,冷哼一声,在心里把溯月楼上上下下连带着祖宗都问候了好几千遍,才终于决定先忍了这一口气,等倾宇醒来先要带他回倾乾阁去,再一举歼灭这个什么破溯月。然而眼角一瞥到床上那抹安静的白,心头怒气顿时消散一空,只觉得心底柔柔的,软软的。 “倾宇,你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啊?起来陪我说说话吧……” “倾宇,别睡了,睡这么久作息时间都乱了呀!……” “倾宇,我记得你并不这样嗜睡的呀,快点起床……” “倾宇,你再这么睡下去,不吃不喝的怎么受得住啊……” “倾宇,你还不起床,我就亲自喂你了……” 每天方君乾都在重复着这类的话语,饶是他这样的人也颇觉有些词穷。但是他每天都可以在喂水的时候一亲芳泽,虽然那个人暂时不会回应他,不过他还是很满意的。只是倾宇你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究竟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呢?方君乾有足够的耐心守候你,可是…… 等候的时间实在太长,长到就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倾宇究竟能不能醒过来…… 方君乾有些累了,趴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仔细端详着那张熟睡的绝世容颜。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得太久,只觉眼睛有些微微的酸涩,抬手想要轻轻揉一揉,却是一阵冰凉,触了一手的泪。他俯下身去,轻轻地在那人的唇瓣上烙下忘情一吻。耳畔有什么细微的声响,一滴清泪不受控制地滑落下去,正巧落在他眉心那一点清艳的朱砂上。方君乾惊讶地抬起头,对上那双明媚如秋水的氤氲水眸。 “倾宇……”方君乾轻颤的声线闯入他的耳中。肖倾宇没有焦点的眼神里写满了困惑与疲惫,右手无力地从被子里挣出来,摸索上自己的下唇。刚才那是什么感觉?软软的,轻轻的,柔柔的,有一种熟稔的念想猛然于瞬间激起,随即遍布全身。肖倾宇沉吟着,不由得眨了眨眼,那样子竟然有些无辜和不知所措。 “这些天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吗?”想了许久也没有头绪,刚刚苏醒的少年这样问他。方君乾笑了一笑,嗯,是呀。 “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字呢……”肖倾宇虚弱无力的声音自失色的水唇中吐出,自己也不知是睡了多久,竟也不觉得口渴。微微晃了晃脑袋,还是无法摆脱那种眩晕感,肖倾宇索性闭上了眼睛。 “……方钧天。”方君乾微微怔了怔,说出了一个这样的名字。遇上了这样的事情,他不能再如答应的那样离倾宇远远的,他必须留在他身边照顾他。所以,只好以这样的方法,只求能够瞒天过海。 “方钧天?”肖倾宇盈盈如远山的眉不禁微微一蹙。好奇怪的名字,总觉得这个方钧天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一样。于是他再问,“我哥哥呢……?” 方君乾不只该如何说出口,沉吟了片刻,却叫肖倾宇猜出了什么。 “他是不是……是不是……”肖倾宇素来淡定的声音竟带了三分的颤抖,听得方君乾一阵心痛。对方却只是长久的沉默,肖倾宇忽然觉得有些窒息,右手捂上心口,急急地喘气。 “倾宇?!”方君乾一惊,连忙扶住他。那虚弱的人却凭着自己的力气坐了起来,修长的腿脱离被褥的遮蔽,起身就要往地上踏去。方君乾见状,只好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轻柔地安慰:“我扶着你去。”说罢取了一件狐裘将怀中的人儿牢牢地裹住。肖倾宇没有拒绝。不过是几十步的距离,却为什么走起来那样漫长?肖倾宇有好几次险些跌倒,多亏有方君乾在身旁搀扶才没有摔倒在地。倾颜倾歌两姐妹此时正跪坐在肖乾宇的坟前,神色哀戚,倾歌更是早已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身侧是一叠子纸钱,以及细碎的灰烬,那些纸被烧得极为呛人。 “公子——”倾颜见了他,出声唤道,却在喊出“公子”二字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道,“你醒了……” 肖倾宇苍白的脸颊没有一丝血色,身上淡雅的桃花冷香与纸钱的焦味融在一起,竟轻轻地漾开了一抹清静。然后,他就那么径自跪了下去,强自将腰背挺得笔直。哥哥说过,做人要行得正,站得直,无论什么时候腰板都得挺得笔直,才显出傲骨铮铮。那是一种独属于男儿的骄傲。倾颜、倾歌无声退下,方君乾轻轻地跪在了他的身侧,没有说话。 “方钧天,”肖倾宇恍惚地说道,“我还没来得及看一看哥哥的模样,他却这么去了……” 他轻声喃喃,眼底泪光闪烁不定,“这一去,便是永世都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呀…… 方君乾怔在一旁,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这抹近在咫尺的雪白。那谪仙一般的人物,那静若处子的少年,那原本执意不肯泄露一丝情感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此刻却兀自挺直了腰板,跪在亲人的墓前,浑身难以控制地剧烈颤抖,剪水双瞳水雾氤氲潋滟,洇浸了浓密而微翘的睫毛,该是使了多大的气力才叫它勉强不夺眶而出? 方君乾强自压抑下一阵阵的心痛,伸过双手将那人揽入怀中,却怎奈自己的那双手竟也是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根本没办法使力平复对方颤抖的身体。 他暗自忿恨,在这样的关头,自己却不能给他一丝一毫的安慰。倾宇,我该做些什么,才能平复你心口的创伤,才能抚慰你失去亲人的痛呢? 我的,倾宇啊…… 方君乾轻声长叹,只能拼尽全力地将肖倾宇搂得更紧一些。 怀里的人儿没有抗拒,反而轻轻地将头靠进他的肩窝,闭上眼的瞬间一滴清泪滑落,渗入他的衣襟里去,触感冰凉。方君乾努力地克制着自己颤抖的双手,每将他拥紧一分,心里便也是痛上一分。可即便是苦不堪言,撕心裂肺,痛若刀绞,他还是将肖倾宇死死地拥在怀里,宛若血肉相连一般,一丝缝隙也不肯留下。只这一拥,却仿佛是穷尽了毕生的力气。 “倾宇、倾宇……”好不容易双手不再颤抖,方君乾才讷讷出声轻唤,却是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倾宇……” 肖倾宇轻轻地应着,等着他想说的下一句话,却总听得他轻唤自己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声声闯入他的心底,激起一阵阵的钝痛。肖倾宇微微蹙了蹙眉,终于受不了这样莫名的痛觉,抬首唤道:“方钧天?” 听见这样一个陌生的名字,方君乾竟是没有及时反应过来。随即苦笑,松了松手臂,才发觉手上仍是一丝力气也无。肖倾宇睁开眼,只觉得眼前一阵白光晃过,就好像他幻想过无数次的雾气一般,依稀朦胧,若隐若现,不知光源何在。 方君乾痴痴凝视着眼前人清秀精巧的容颜,抬袖拭去了他脸上的泪痕。见肖倾宇好看的远山眉微微蹙着,便又用右手食指轻柔地抹平,细细地描画着他脸部的轮廓。盈盈似远山的修眉、秋水潋滟的水眸、精巧的鼻梁、淡色莹润的水唇……手指到此处停了下来,下意识地就想要吻上去,却生生地克制住了。 不是因为他的自制力有多么好,而是他的倾宇由于心痛过度,又羸弱不堪,累得昏睡在他的怀里。 方君乾这才想起他的身体状况欠佳,忙用狐裘将他裹得更紧一些,抱回房里去了。翌日清晨。晨光熹微,春寒料峭,隐隐约约的桃花香气浮散开来。肖倾宇轻轻睁了眼,嗅了嗅这清雅的桃花香,欲起身时却发现方君乾一夜未眠,此刻正趴在床边。 肖倾宇听见他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唇角扬起了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扯过被子覆在那人的身上,肖倾宇这才偷偷地溜了出去。 倾颜、倾歌好像还没有起床呢,看样子现在还是凌晨时分啊。肖倾宇才走了几步路,便觉有些费力,无奈地倚着最近的一株桃树稍作休憩。 眼前仍旧是一片黑暗,一丝光线也没有。看来昨天模模糊糊的感知竟是自己的幻觉,抑或是因为自己哭过的关系,倒也不知是好是坏。毕竟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哭过,昨天,是第一次呢。 第一次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躲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哭泣。而那个男人却是只认识了短短的半个月而已,竟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与亲切感。 他在身边,自己便觉得心安,于是对他竟然毫无防备,放任他对自己的触碰,甚至是拥抱,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好像自小对哥哥都没有这般的依赖过。 肖倾宇轻叹了一声,不再去想这些。如今他要想的,是溯月楼,是给哥哥报仇,是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他沉吟许久,把自己所知道的理清了一遍,但却仍有许多东西还要问一问那个方钧天。 肖倾宇正待转身回房,却觉身后蓦地出现了一人。 随即传来的声音让他十分的安心:“倾宇怎么这么早就起了,一个人出来,也不叫醒我。” 肖倾宇转过身去,淡淡道:“我怕你太累,不想吵醒你。”分明淡漠如水的语气,却透出丝丝关切来。 方君乾扶住他,陪他慢慢往回走去:“守着倾宇怎么会觉得累呢,就算是要我守一辈子我也愿意啊!”忽然想起倾宇才认识自己不久,这等话就这样脱口而出似是有些突兀,便忙噤了声。 却不料肖倾宇低下头去,暗自偷笑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日里波澜不惊的模样,也不理会他这句玩笑话。 方君乾暗暗地想着,前世邂逅的倾宇,早已是云游四海、名满天下的公子无双了,风华绝代,却也过早地看清了红尘世事,看破了人心叵测,看透了许多事。而今生邂逅的倾宇,却是长年隐居在这碧桃园里的谪仙一般的人物,没有江湖经验,甚至没有与生人打过交道,不会算计,不懂人心,不了解人情世故,更不会掩饰自己,他所有的只是一颗灵秀清澈的单纯的心。 这样的肖倾宇。即便是一样的文武双全惊才绝艳,却是更叫人想要去保护的。 这样的肖倾宇,方君乾绝不会允许他受半点伤害。 想起这次溯月楼的事,方君乾就不善地眯起了好看的桃花眼。 肖倾宇回头,一脸地疑惑和担忧:“你身上有杀气——好重的杀气。” 方君乾忙敛了敛方才肆意蔓延的杀意与恨意,笑道:“倾宇可愿随我回倾乾阁一趟?” 肖倾宇轻轻点了点头,复又问道:“你是想发兵攻打溯月楼么?” 方君乾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忽然想起倾宇又看不见他的动作,便要答一个“是”字——肖倾宇却抢先一步发话:“溯月楼一事,恐怕没这么简单。” 方君乾暗自惊讶着他的听力如此之好,竟一时没有接话。 “既然溯月暗部的行动失败了,那么溯月楼本部应该会派人来支援才是——至少不会让我们在此休息了半个月之久。”肖倾宇淡淡地分析着,眼神飘忽不定,眼底闪烁着智慧的光,“而且他们冒充倾乾阁的事情也败露了,倾乾阁自然不会放过他们,按理说溯月楼会集结一些江湖帮派先发制人,为什么却迟迟不见行动呢?” 方君乾眨了眨邪魅的桃花眼:“我爹也没有传信给我,这么说来确实奇怪,以溯月楼的作风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肖倾宇没有焦点的眼神最终落定在他身上:“可惜我们现在手头的线索还太少,暂时也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方君乾见他神色疲惫,似是累极,便扶他坐了下来:“倾宇大病初愈,那凝神丹又伤了神,如今该好好养着身子,那些事情就先不要去想了。等过些时日有动静了再说。”其实此时的方君乾已暗自惊叹于肖倾宇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仍能沉下心思来冷静地分析局势,一如前世的公子无双那般冷静沉稳,一点也不像一个长年隐居、不谙世事的十六岁少年。 难道说这冷静沉稳的性子是与生俱来的?他可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倾宇是个天才。这番话便是更加验证了他的判断——他的倾宇必定是个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