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朽
C1
我站在这个小屋前,理所应当般。
是一个木头搭建的小屋。
同样是木头做的门是半掩着的,可以看到门上挂着已经绷紧了的链条,无法再打开更多。但是透过缝隙可以看见里面。
透过那条缝,隐隐约约看见了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人。
——姑且说是一个“人”吧——毕竟我只能看到脚。
是一双已经腐烂的脚。脚趾头上的指甲大概已经脱落了,上面的肉已经烂掉了,好像还可以看到几条小虫子从稀烂的肉中爬出来。
尽管已经腐烂到这种程度了,却丝毫闻不到一点异味,还真是奇怪。
我一边奇怪着,一边感到非常恐惧。
我没有勇气打开那扇门,我也没有勇气摘下链条。
我没有勇气去看里面那个人。
——肯定已经全部都腐烂掉了吧?
我这样想着,身体不停地颤抖,牙齿也在打战,心跳声“砰砰”地在耳中清晰地响着;喉咙很痛,像在灼烧一样,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C2
“老师找你。”一个男生站在我的面前,这样对我说。
我抬头,却看不清他的脸。
“哦……谢了。”我点点头,转身往楼梯口跑去。
站在楼梯口,我停住,静默地看着向下延伸的楼梯。
一阶一阶,一阶一阶……
最后一阶连接着瓷砖地板。
我眨了眨眼,抓住楼梯的扶手,向楼下跑去。
“这次考得不是很好啊。”
“嗯。”
“要加油呢,加把劲儿的话,一定可以的吧。”
“哈哈……大概吧。”
“那么,顺便把这摞作业抱过去吧……现在就发了吧。”
“好。”
“那么就没什么事儿了。”
“嗯,老师再见。”我微微低了低头,抱着作业又向楼上的教室跑去。
老师真的是很好的老师,明明考成那样,也还是“加油吧”这样地鼓励我。
不好的是我。
C3
我依然站在这个小木屋前,理所应当般。
依然可以透过门缝看过那双腐烂程度愈发严重的脚。
我不想呆在这里。但潜意识里又觉得,我一定要呆在这里。
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恐惧,但却又觉得恐惧早已渗透了骨髓,溶进了血液,在身体里循环。
不是那种“万一那个腐烂的人醒过来怎么办”的恐惧,而是只是看着那双脚,就觉得害怕。
原因不明。就像我为什么一定要站在这里一样。
紧绷的链条依然挂在那里。
我依然没有勇气取下它。
C4
“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
我们站在马路旁,而现在,对面还是红灯。无数的、各色的、不同型号的车从面前飞驰而过。
不满于我的回答,旁边的女生扫兴地撇了撇嘴:“真无聊。”
这三个字慢悠悠地顺着空气爬进我的耳朵。
如梦初醒。
“真无聊。”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女生重复着,“真无聊。”
这三个字好像也溶进了血液一样。
我听着,产生了一种模糊的感觉。
“是啊,真无聊。”我模糊地重复着,“真无聊。”
我盯着眼前一辆辆飞驰而过的车,却怎样也无法聚焦。
一定是因为开得太快了吧。我想。
灰色的汽车从我面前飞驰而过,黑色的轮子碾压过印在灰色公路上的白色的斑马线。
对面依然是红灯。
——还有多久……?
我皱着眉想,一边迈出了脚。
对面的红灯轻轻一闪,闪起了绿色的光芒。
C5
无论如何都无法离开。
无法迈出脚步,似乎我脚下是一片虚无,只有一条细细的小路,通向那个小屋。
那双原本腐烂的脚,不知为何却长出了新的肉,开始变成一双“人”的脚。小虫子也都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原本已经发黑发紫的脚,在慢慢地恢复成肉粉色。
但是相反的,小木屋却开始腐朽。
木头开始出现裂口,从里面缓缓爬出软软的虫子,啃食着屋子的墙壁、房顶……
挂在门上的链条依然绷得紧紧的。
C6
我感冒了。还发烧了。
我流着鼻涕,全身发热。头又昏又沉,身体却软弱无力,仿佛我只要站在那儿,就会因为身体支撑不住头部的重量而栽下去。
“真是的……!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烧!”妈妈皱着眉,语气中有无奈和关心。
“要去医院吗?”
“嗯,查个血吧。对症下药,听听医生怎么说吧,毕竟消炎药也不能瞎吃……”
“唔。”
我被带到了医院。
“妈妈现在一楼交费,你先去2楼吧,我付完钱马上去找你。”妈妈说着,把包塞到了我手里。
于是一个人拎着包慢吞吞地爬上2楼,穿过关着灯的昏暗的大厅,来到开着灯却同样昏暗的验血处。
“查血?”
“嗯。这是单子,妈妈还在楼下交费。”
“那就先给你查了吧。”
医生说着,拿出两根棉签,沾了点不知是不是碘酒的黄色的液体,擦了擦我的无名指。
冰凉的触感。
医生又从一个小盒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棍子一样的东西,把盖子拔掉,灰色的针露了出来。
我看着,觉得很害怕。但我同样知道,不能把手缩回来。
医生不带停顿,手上拿着针,利落的一摁。
灰色的针被摁在了肉色的皮肤上,不知扎破了那根血管,红色的血流了出来。
收集完血液后,医生拿棉签摁在我手上,拿着那红色的血液,转身走向一个灰色的机器。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台子边发呆,偶然瞥到了一把红色的剪刀。
“……”我看着,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轻轻地握住了那把剪刀。
塑料的刀柄。
我紧紧地握着它,慢慢把刀尖转向自己。
刀柄已然是凉凉的,发着热的手的温度丝毫没有影响它。
我看着它,盯着它冰凉的刀尖。
就在这时,医生的脚步突然响了起来,越来越近。
我轻轻地把剪刀放了回去。
C7
小木屋几乎要塌掉了。
门上的锁链依然紧绷着。
屋子里的人依然躺在床上,他的脚真的是已经完全好了,就像一个只是睡着的人的脚。
我要走了。
尽管我还是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但是我要走了,无论如何。
小木屋已经快要烂掉了,我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了。
我艰难的抬起了脚,千斤重般。
然而就在我终于转过身,准备离开时,突然听见后面“当啷”一声,然后,又响起了“吱呀——”一声。
仿佛小提琴发出的人临死前的尖叫般。
我不可置信地转过头。
腐朽的小木屋已经倒塌成一片废墟,而那人就站在废墟前,平静地看着我。
他全身没什么异常的地方,只是胸口上有个洞,就像那条门缝一样,可以透过那个洞,看到他的心脏。
那颗心脏,滴着粘稠的黑色的液体。
已经完全腐烂了。
“……”
恐惧突然从血液、从骨髓里分离了出来,渗到皮肤表面,蒸发殆尽。
我平静地看着他。他平静地看着我。
站在那倒塌的腐朽的小木屋前的我们,就这样平静地对望着,沉默不语。
而我们的眼睛里,倒映着一模一样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