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拂兰》
莫相负
“喂，你还要抱着我到什么时候？”枕着墨衣男子肩头的青衫男子低声轻问，没有责怪，倒像是小孩子在撒骄。
“死而复生，人生幸事。清师弟，谢谢你！”
“兰师兄，”清将兰推开几分，戏谑着道，“若是感激涕零可以以身相许的，我不介意。”
“清，你……”墨衣男子长叹一口气，“我……”
“别说了，”清笑着又一次的拥住兰，“我明白。”
兰脸上悲戚的神色越浓，“我注定一世孤独，何苦你也跟着我……”
清闭上眼睛，嘴角却是漾出了花一样笑着，“当日在大学士府，你突地就没了气息了，你知道么？我怕极了！我……我恨不得当时就杀了武圣帝……”
兰一惊，因为两人是拥着的所以清无法看到兰的眼神，但身体上的一颤没有瞒住心细如发的清，“师兄的病是帝王家的疑心病造成的，师兄明明可以离开，甚至……”
兰苦笑着说，“丝丝缕缕，盘根错节，官拜大学士后便不能如你这般傲游天下了。清，我是羡慕你的。”
清挣脱兰的怀抱，“你那么心甘情愿的送死，武圣帝还是没有放过你的那些学生。当日，若不是因为你曾说要葬在师傅墓前的菩提树下，我执意带你走，武圣帝恐怕就要派人来鞭尸了吧？”
兰心疼的抚着清的胸口，胸口处有一处箭伤，是武圣帝亲手射的。
武安王朝一品大学士加兰的尸首怎么可能轻易的就凭空消失呢？那一战，清带着已经断气了的他，孤身奋战。他虽没有经历过，却也能从深深的伤口中看出当时金戈铁马。
“武安是回不去了，师兄有何打算？”
“如你所愿。”
“与我成亲？”清的声音不自然的提高了。
“不是。”兰浅浅一笑，“同游山水。”
清的表情瞬间的变了几遍，其中夹杂着失落、痛苦、满足、欣慰，“天涯知己，当浮一大白。”
兰微微点头，“往事如烟似梦，今时莫负良宵。你若有喜欢的……”
清苦笑着打断兰的话，“这个时候你还指望我移情别恋，好没良心。”
兰愕然，许久之后缓缓吐出一口气，“这一生我注定负你，但也绝不负你。你……能懂么？”
清重重的点头，“嗯。”
兰看着清那认真的样儿，嗤笑一声，旋即想到自己复生的事儿，皱眉问到，“你是用了什么法子让我重新醒过来的？”
清得意一笑，“无良师兄医术不精明，不代表聪明师弟不行。

【一】苍生
深秋，风大，吹得茅草屋的茅草漫天飞舞，也不知道是从哪家的屋子上吹下来的，暴雨一下，等会儿又有人遭殃了吧，想起来就可怜，可惜啊，农村里的庄稼人，除了唏嘘一番，还能做什么别的事儿，自己都顾不上自己的肚子，上顿吃了，也不知道下顿在哪里哦！
当年，武安王朝还有一个一品大学士蓝兰撑着这腐朽的王朝，蓝大学士一死，国库中好不容易积攒的一些个钱粮再度全空，却也不见朝廷节省一些平时的吃穿用度，这银子，自然得向百姓们伸手，赋税繁重，上交到武圣帝的手里却又是经过了层层的克扣，武圣帝对此毫不知情，一边骂这些个蝼蚁小民只知道自己吃穿不知道贡献朝廷，一边又添了些征税名目，只苦得百姓苦叫连连，富庶的地方撑一撑也就熬过去了，可在一些贫瘠的山村里，却是得得过且过地过着，熬过一天是一天。
那一阵风卷走茅草的茅草屋不是别人的屋子，正是本已死了的一品大学士蓝兰的家，此时，蓝兰正略带悲凉地看着自家的屋顶。
蓝兰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衣，那身普通的灰衣穿在他的身上，竟还是掩不去那绝世风华的气质，头发以布条束成一个普通庄稼汉所梳的发式，风一吹，乌发携着发带便在风里飞舞，正不知在想什么，肩上突然一沉，侧过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
“兰师兄……”
蓝兰抿了抿唇，掀了掀嘴皮子，想说什么，终究什么都没说。
一路游游走走，到如今，武安王朝的名胜已被游览得差不多了，见到了许多不曾见的巍峨山峦、秀丽江山，也见到了许多不曾见的民间疾苦、哀鸿遍野，一路感触良多，直到上个月，师兄弟二人决定在这小山村中定居下来，却发现，有些事儿就算是见过了，也不如自己亲身体会来得震撼。
这个道理，谁都知晓，但，每一回经历后，还是要像发现什么稀世珍宝一样见着人便要说上一通。
如今，二人相依为命，能说话的也只有彼此。
毕清看着蓝兰，无奈地笑笑，将目光重新定在残破的茅草屋上，“原来，你我所学的那些，真的什么用处都没有。”
蓝兰苦笑。
所谓纵横捭阖之术，所谓琴棋书画，所谓仁义道德……在最基本的生存之前，都是浮华飘渺的梦，一无所用。
搭在蓝兰肩上的手加重了力道，但并不会让蓝兰觉得不适，反而有种安心的感觉。
蓝兰看着搭在肩头的手，悠悠地开口，“虽能分五谷，却不知如何耕种，虽知晓房屋应如何构建，却连固定屋顶的茅草也不会，呵呵……”
毕清转到蓝兰的身前，一把将他拥入怀中，“你啊，就是容易想太多。瞧瞧，我也什么都不会呵。而且啊，你的脑袋瓜子还特别容易钻进牛角尖，本来，以你我的能力，何必在这里学着庄稼汉搭茅屋、种粮食？天下间丧心病狂、无恶不作的贪官、财主何其之多？我们顺手随便‘借’些金银还怕养不活咱们？”
“钻牛角尖么？”
毕清将蓝兰拥得更紧，“别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
蓝兰微微一愕，“知道什么？”
“这般自讨苦吃地来这里受罪，无非是想回去。就算……就算武圣帝那么对你，你也放不下整个武安王朝啊！”
蓝兰枕着毕清的肩头，沉默不语。

【二】天下
是夜，果然下了一场大雨，蓝兰坐在瘸了腿地椅子上，看着桌上豆大的油灯发怔，从屋顶上滴滴答答地落下冰凉的雨水，雨水不偏不倚地滴在他那不算宽大的木板床上，毕清正忙碌地将他床上的草席、被褥往另外一张床上放，蓝兰听到声音，将有些失神的目光移了过去。只见黑暗中，一身紧身的黑色劲装将毕清健硕地身子勾勒得恰到好处，忙碌的身影被豆大的油灯一照，在斑驳的墙面上映出一个巨大的黑影，蓝兰就顺着他的身子看向那巨大的黑影。
“睡吧，别想太多了。”毕清侧身，让蓝兰在自己的床上将就一夜。
似乎想到蓝兰要问什么，毕清嬉笑着说，“咱们同被而眠就好了啊！”
蓝兰垂下头，看着毕清的靴子，想着目前的状况，也确实没什么好讲究的，尤其是，这种生活是自己选择的，还要拉着师弟也跟着一起受罪，心里愧疚，抬起眼，刚张开了嘴，却被毕清的话语打断。
“睡吧，你有见过我平时躺着睡么？”说着，毕清便走到蓝兰的床边，在仅剩的干燥的地方盘腿而坐，嘴角勾着戏谑地笑。
蓝兰看着毕清的笑脸，脸上的愁容稍淡，心里的愧疚却还是盘桓着不散。
“师弟……”
“要怪只能怪师父，授文不授武，授武不授文，否则啊，你只要学了些许强身健体的功夫，身子骨也不会这么让我操心。”
想起师父，蓝兰脸上倒是出现了些许笑容，“那师弟可以教我啊！”
“就你现在这样？”毕清翻了个白眼，“不说早过了习武的年纪，身子骨哪里吃得消？你以为扎马步和坐椅子一样轻松啊？”
蓝兰想起幼年时，自己捧着诗书隔着窗子看着窗外树下总被训得抬不起头的师弟，微微失神。那个时候，每到晚上，都能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偶尔抬眼，比自己晚进门的小师弟正一个人窝在墙角擦着伤药呢，想必一定很疼，亏他白日里还能嬉皮笑脸地笑成一团。
“睡吧！”毕清说了一句，便阖起了双目，过了一阵，他的呼吸便变得悠长了起来。
蓝兰再看了一阵后，觉得师弟应是睡着了，吹熄了油灯，便躺了下去，毕清的床上铺着两个人的被褥，虽然有呜呜地风从屋顶灌进来，却还是暖暖的。
等蓝兰睡熟了后，毕清才睁开双眼，黑沉沉的双眸晶亮，武功不弱的他目力自然是极好的，看着蓝兰的睡颜，暗自感叹着师兄终究不是凡俗之人。
“这一生我注定负你，但也绝不负你。你……能懂么？”
耳边不知道为什么又响起蓝兰当初的话语，毕清勾起唇角，懂的，怎么会不懂？就因为懂，才知道，他的心，还装着一个“天下”。

【三】谪仙
再过了半个月，天便更加的冷了，清苦的生活两人也能过，只是蓝兰却更加的沉默了，那漆黑的双眸里盛满了太多复杂的情绪，让他整个人都消减了下去。
毕清看不过去，拉着他来到院子后的小溪边吹风，院子后是成片的枫叶，火红地，本是热情似火的样儿，却在暗沉的天里带着些许阴沉的感觉，蓝兰知道，这其实是自己的情绪在作祟。
“兰师兄，我们……”毕清顿了顿，改口道，“我送你回京吧！”
听到毕清的话，蓝兰惊奇的抬头，眼里闪过被抓住尾巴似的无措，“不……不了。”
毕清笑笑，“真的不用么？”
“嗯。”蓝兰低下头，应承的话音低得微不可闻。
就这一会儿，从村子里传来哭天抢地的声音，想来又是朝廷派人来征税了，只是不知这次又是个什么名目。
毕清皱紧了眉头，只是一瞬，脸上变回无所谓的嬉笑样儿，“你要是再不回去，整个武安怕是要翻天了。”
蓝兰看着一起风就簌簌落下的枫叶，“我怕。”
毕清知道蓝兰怕的是什么，上一次抽身，就险些丢了性命，如果这次……毕清抿了抿唇后，“去上善吧，虽然上善只是一个小小的岛国，人也不多，但，那里的生活很平静，百姓们也……”
“武安……谁叫武安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一出生，就在这里啊！”蓝兰看着毕清坚毅的侧脸，“虽然不再为官，可，依然想看着他，就这么看着，也好……”
“看着看着，便又忍不住插手？”毕清的语气依然平静，疏疏淡淡的比这冷风还要凉上三四分。
“清……”
“算了，”毕清转过身子，认真地看着蓝兰，疏淡的语气添了七分暖意三分无奈，语意却是坚定的，“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站在你这一边。即使……”毕清的脸上爬上浓浓的笑意，“即使你娶妻生子。”
“……”蓝兰微扬起头，深深地呼吸着。
“那边两个，以为躲起来就不用交税了么？”身后，突然传来破坏美感的声音。
蓝兰与毕清同时回身，几个侍卫装扮地人看到两个绝世风华的人物，都愣在了当场，连呼吸都忘记了。
等到那几个侍卫回过神来，溪边哪还有两个人的人影，一行人互看着对方，似乎都在问方才那里是不是真的有人？
想起深山之中有灵气的地方就会有神仙精怪，几个侍卫便吓得双腿直哆嗦，脚都软了，跪在地上拜个不停，直到他们的首领来到他们的面前，他们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领头一听侍卫们的描述，眉头皱得死紧，“听你这么一形容，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那人当年在京都可是掀起了不小的波浪，仿佛知道蓝大学士快不行了一般，专门来送一程的，后来还视十万御林军如无物，将蓝大人的尸首夺了出来。当年，我不过远远地瞥过那人的身影，确实如谪仙一般，只是你所说的他身旁还有一人，却让我想不通了，这个世上，除了过世的蓝大学士，还有谁能在他那人的风华之下光彩夺目。”
侍卫们不敢回话，领头再望了一眼小溪，转身往回走去，边走边嘱咐自己的属下，“以后若是见到了他，不要和他硬来。”
侍卫们叫苦，他们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怎么可能跟他硬来？
坐在高高的树枝上，蓝兰听不到他们的话，但毕清却是听得一清二楚，想着当年自己“劫尸”时九死一生的事儿，不免唏嘘。
那一潭浑水，到如今，卷进去了再想出来，可能便是十死无生了吧！不过……毕清看着怀里的蓝兰，心里泛苦，诚如师兄所言，武安是家呵！
覆巢之下无完卵，毕清心底没有这个观念，他认为天下很大，并不是只有武安而已，可，怀里的这个人却不一样，倔强得性格是谁都劝不回来的，此时虽然说着“不”，心里早就做好了决定吧！

【六】矛盾
三天后，文武百官才被从万寿宫放出，与此同时，还有一个消息跟着传了出来。
废太子。
“太子与他父皇一样，阴狠暴戾，不废太子，武安必亡。”蓝兰说这话的时候，外面风雪正大，“呜呜”的风声传到屋子里来，就算屋子里的火盆烧得正旺，还是让人觉得冷得很。
毕清用火钳拨弄着火盆里的烧得正旺的木碳，“一个德行的，不过这宁王也算不得什么好人。”
“生在皇家，不都一样。我呢，只要他能厚待百姓就好。”
“嗯，问心无愧么？”
蓝兰以手支着下巴，思绪开始变得悠长，直到炭火“啪”的一声才将失神的蓝兰拉回现实，微微摇头，蓝兰苦笑，“有些不甘。现在倒是有些害怕，害怕给他人做了嫁衣呢！”
毕清站起身子，走到蓝兰身边坐下，“选择了这条路，就一直走下去吧！不过呢，现在，兰师兄想要和我一起隐居，我依然会……”
“清师弟，我……是个矛盾的人吧！”蓝兰垂着眼，看着面前的桌子。
“世上，谁不矛盾？”毕清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