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是有这样一种奇异的能力，能够在任何情况下保持住清醒与从容，从不会因为前方的战报而搅乱了宁静的心绪。
然而此刻，他的神色之间分明多出了些许失落，忧愁。独自一人站在栏前，周身沐浴在明亮、皎洁的月色里，蕴出一层隐隐的光晕，看上去不像凡尘俗客，倒像是即将羽化飞去的仙人。
我不由自主的朝他那里走了几步，脚步声大了一些，他回身望过来：
“子龙。”
我不禁直起腰板，整了整衣袖，抱拳道：
“将军。”
云长至今也不习惯用将军二字称呼他，也许在云长心中，孔明永远都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年纪轻轻的军师中郎将。他起初虽然不服孔明，但后来却越来越赞赏他的才智，后来提及孔明时，总是带着满满的自豪。
翼德起先也不大听服孔明的调配，他这个人尽管没有云长的傲气，可也只敬服有才干的君子。他的性情间既有汉子的爽朗，也有少年人的耿直，总是和品行不端的小人凑不到一块。熟悉了孔明的为人后，渐渐的也就对他真心佩服起来。
我大概算是最先接受孔明权威的主公旧部，因此他对我，在礼遇之外，总是多出一份坦诚。

“子龙喝醉了？”
孔明微笑着看着我，之前所露出的忧愁已然一扫而光。
我打量着他，总觉得他的笑容中隐藏着别的东西。只是如今的他，已再不是初见面那个粗布麻衣，略显稚气的青年，而是历经的愈发稳重，眉目间已鲜有波动。
我答道：“席间太过闷热，于是出来透透气。不想在这里遇见了军师将军，将军应该在宴中，不然主公一会儿不见了你，必定会遣人来寻的。”
孔明依旧笑道：“子龙，此间已无旁人，你我说话无须如此客气。”

虽然在荆州时常以字相称，但自他擢升为军师将军后，我再也没有唤过他“孔明”。他如今已是荆益二地的府事总署，主公之下，众人之上，需要在蜀中新臣间建立威信。虽然主公并未特意叮嘱，每每见了面，我还是会下意识的退开一些距离。
“好吧，孔明。”
听我如此欣然相称，他又是微微一笑。
“你还是快些回席间的好。”我说，“不然说不定主公会亲自跑出来寻你。”
主公与孔明的关系，时常令群臣们艳羡。虽然孔明足足比主公年少了二十岁，可主公却常常以国士之礼待之，如师如弟，每有治世构思，必先与孔明商议。
孔明瞧着我，笑道：“子龙，你怎么不知道我是特地等在此处，等主公来寻。怕只怕此时此刻，大王心中除了记挂即将到来的胜利，旁的一切皆已看不清了。”
他说这话态度从容平静，可目光中又隐隐有忧色闪动。

我心中微微一动，不禁追问道：“孔明，你是不放心云长的荆州之军？”
孔明淡淡一笑，并不答话。他抬起头，凝望着繁星闪亮的深沉夜空。过了一会儿，伸手指着这头顶上的苍穹，道：“子龙请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天空中诸星闪耀，并无异象。看了一会，不由问他：“孔明，你究竟想让我看些什么？我不懂星象。”
他沉声答道：“子龙请看眼前的这一片星空，是否光明璀璨？”
我应了一声，依旧不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
他继续道：“四季轮回，交替往复，子龙你时下所见的光明灿烂，仅为一夏之光景。很快，夏逝秋来，试问此夜空当中，还会存有几颗我们现在所见的星辰？美景不再，子龙，这正是眼下我们所该担忧之事。”
最后这一句，他声音压得极低，可当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忧虑。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思绪仿佛被一团棉花缠住，但凭着多年的交情，依稀猜出了孔明心中所忧心的东西：
“你是说主公——”
孔明面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严肃神情：
“到底是子龙，心思异于常人。”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个既熟悉，却又让我倍感无奈的声音：
“诸葛将军，赵将军，不见两位，让我等一顿好找啊。”

孔明回身望向来者，温和的笑容立刻又挂在了他的脸上：
“劳烦尚书令大人来寻，实在是亮之罪过。”
尚书令法孝直带着初擢升的得意，注视着微笑的孔明：
“将军如此说，倒教法正当不起了，将军宴中离席，让在下好生记挂，还以为将军是在府内处理琐事久了，已经不习惯出席这种狂欢醉饮的筵宴了呢。”
他的目光在我的身上打了个转，又回到孔明身上：
“将军上一次参加酒宴，仿佛还是主公晋升汉中王时，大封群臣，好不热闹……”
听见了这句话暗含嘲讽的话语，孔明也只是轻轻一笑，并未打算开口。
我感到一阵胸闷，正待出声，孔明却在暗中攥住了我的衣袖。
“在下成天忙于荆益琐事，无暇他顾，有劳尚书令时时陪伴于主公身侧，出谋划策，方才有汉中大捷。大人实不愧为主公身边的第一谋士。既然我等劳烦尚书令大人来寻，自是有愧，赵将军，不如我们就此回到宴中，共敬孝直如何？”
我看着孔明，看见了他平静目光中深藏着的坚忍，于是点了点头，他松开了我的衣袖，向孝直一探手：“尚书令大人，请。”
“不敢不敢，还是将军先行，法正随后。”
我在心中默默的叹了一口气。

回去的路上，我们三个谁也没有说话，这条通往大殿的道路，平日里短的不复记忆，然而今夜，却漫长的可怕。
刚走到大殿门口，一个浑身酒气的人影便挡住了去路：
“子龙、子龙兄弟，你跑到哪里去了……”
翼德口中含混不清的嘟囔着，孔明、孝直让开了道路，他踉踉跄跄的几乎扑到了我身上：“来！咱们、咱们喝——！”
我急忙扶住他，道：“翼德，你怎么喝成这样，主公以前不是说——”
话没没有说完，他就带着满足的神色大笑起来，嚷嚷道：
“子龙，子龙，你、你不知道吧……今天、今天，主公给我开禁了，咱们喝、喝个痛快。”
余光瞥见孔明，又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来，孔明，喝……上次的不算，这回我可再不会——不会……”他身子一歪，差点摔倒在地上。
孔明伸手扶住他，一面笑道：“难得张将军相邀，自不推辞。不过将军，你总不打算在这里与我们喝酒吧？”

翼德醉眼朦胧的瞧了瞧四周，嘿嘿笑了起来：“那、那是，走、走！咱……咱们回去喝、喝——！”一边挣扎着要往里走，刚走了没几步，整个人便向地上倒去。
我和孔明只得把他架了起来，翼德虽然身高不及我俩，可身板确实宽阔，十分沉重。我平日里也是兵器不离手，却也感觉十分吃力。再看孔明，面庞上分明沁出了粒粒汗珠。
我这时才发觉，相比起在荆州的时日，孔明近段时间真是清减不少，两颊深深的凹陷下去，颧骨却高高突起，眼眶下的皮肤还泛着青色。
他到底有多久没睡过踏实觉了？

我们沉沉的搀扶着翼德，走了没几步，统儿便赶过来帮忙，“父亲、将军。”他冲孔明一施礼，然后便搀起翼德的一只臂膀。
“父亲须小心些。”他对我说道，年轻的脸庞上满怀关切，这孩子实在像极了我年轻的时候，“父亲前些日子在汉中役里扭伤臂膀，大夫吩咐过不可劳动。”
“哪里有那么严重。”我说道，然而一阵酸痛立刻从手臂上传来。
“将军事务繁忙，也不宜过劳。”他对孔明说道，后者正饶有兴趣的注视着他。统儿唤来几位内侍，与他们一道，将翼德架回到席间。
“真是不服老不行了。”我感叹道，一面伸手揉了揉酸痛的手臂。
“子龙别这么说。”孔明望着我，“以后怕有的是需要你的时候。”
我们俩朝着各自的席位走去，大臣们大多都东倒西歪，全都陷入迷醉当中。

主公刘玄德一手扶额，正在闭目养神，似也有几分睡意。孔明的席位在主公的左侧，对面便是安汉将军糜子仲，如今在川蜀，他是唯一一个在地位上超越孔明的人。
我们俩放轻脚步，可还是引起了主公的注意。他睁开眼睛，“孔明啊。”他唤道。
孔明走上前去，我则留在原地，以待主公召唤。
“主公。”
主公的脸上已有朦胧的倦意，可神情却是少见的欢喜：
“我本想和孔明喝上一杯，可一抬头你已不知去向。孔明，这更深露重的，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不和大伙儿一块饮宴？子龙，你怎么整晚都不见？”
主公看来真是醉了，都不记得我在出去前还向他敬酒来着。
“主公记挂在下，真是在下之福。”
主公听后微微一笑，道：“孔明啊，相处的久了，你越来越客气了。”
瞧他的样子，却并未因此感到不适。

孔明深深施礼，道：“主公如今已是这蜀地的王者，身份不同于往昔，亮只是恪守人臣之份，不敢越礼。”
看着他恭逊谦和的模样，我没由来的怀念起荆州曾经的岁月：少了这些规矩，却多出几分真情。
只是，我们已回不去昔日的岁月了。

“孔明，你看云长此战取胜后，曹孟德迁都的可能性有多少？”
云长襄樊一役大胜后，北方皇廷便多有迁都河北的流言传出，虽不大可信，但以云长在荆州的声势，似乎已是早晚的事情。
“美景不再，子龙，这正是眼下我们所该担忧之事。”
孔明之前的话再度回响在我耳边，以致我忽略了孔明接下来的答话。
难道云长的荆州军还会遭遇到何种惊世的逆转不成？
我飞速思考着，却想不出一处值得注意之处：
主公在东三郡广置兵力，接应云长；东吴也曾出兵增援，不见异心。按此势头估算，恐怕不出三个月，荆州便会全部落在主公与东吴的手中。
可是……
孔明的话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和这周围几乎丧失理智的狂欢气氛格格不入，使我无法再度投身于这喜悦之中。它就像一股劲风，吹刮在内心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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