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来了。
让金明洙深切感受到这种从未听说过的疾病的肆虐的并不是电视上越来越多的死亡人数,街上越来越少的行人,渐渐脱销的口罩,人烟稀少的教室,而是空荡荡的家,这个家原来有三个人,可现在只剩了他一个,另外两个都进了医院,不许探视,生死未卜。都因为非典。
非典来了。
人们总是在企图对抗自然,自然一直以最谦卑的姿态承受着,但当它难以忍受时,总会给你重重的一记反抗,或灾难或疾病,让你知道人是多么的渺小无助,提醒你谁才是这个地球真正的主人。
可当你的肉体受挫重伤,你却反而发现精神上的力量远远大于身体,顽强地超乎想象。学校的人已经无心上课,金明洙干脆请假回了家,每天在家里呆着,支着一张画板画画,画姐姐,画南优贤。
他从来没告诉任何人他对南优贤的感情,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确定,但当他听说南优贤被隔离的时候,大脑一瞬间的空白过后心房传来的绞痛告诉他,他怕南优贤死,因为他害怕失去他。
担心伴着罪恶感折磨的金明洙狼狈不堪,当李成种来找他的时候,发现他正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周围散着的都是南优贤的画像,腿上支着一个画板,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李成种叫了他好多声才答应,他缓缓地抬起头,原本干净英俊的脸上都是油彩和铅笔的印子,下巴上是零星的微微发青的胡渣。
“只要他回来,我再也不骂他了,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我的心意,我会乖乖叫他姐夫,只要他回来。”说着,一滴泪落了下来,弄花了本就有些脏乱的脸庞。
李成种走过去,轻轻扫开地上的画,坐在金明洙旁边,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他一直知道金明洙对南优贤是怎么回事,也一直挺可怜金明洙的,现在更可怜他了。
“他们不让我去看姐姐,也不让我去看他,能跟他们说一句话也好啊。”金明洙把头埋在李成种的肩膀上。
“我才是多余的,我多希望病的那个是我,让我去替他们受罪。”
李成种捏着金明洙的肩膀,轻轻吸了吸鼻子,一滴眼泪顺着眼角落到了金明洙的头发里。
人为什么只有在快要失去的时候才会后悔当初没有抓住对方的手呢?
金明洙也没想到,再见到姐姐的时候,已经是死别。
2003年4月16日,金善英抢救无效死亡。
金明洙强忍着悲痛的心情为姐姐料理后事,同样在治疗的南优贤情况如何金明洙不得而知。
他知道姐姐的死讯吗?他那么爱姐姐,一定很难过吧?
正在发呆,刻墓碑的人问他立碑人的名字,金明洙低下头想了想,说:“南优贤,南方的南,优秀贤德的优贤,是她的丈夫。”
刻墓碑的人“哦”了一声,低下头一锥一锥地用力在石碑上写着。
彼时的南优贤正在与病魔做着殊死抵抗,他脸上罩着氧气罩,却还是因为呼吸困难而轻轻眯着眼睛,小腿上都是曲张的经脉,手指会偶尔不经意地轻叩床板,仿佛提醒别人他还活着。他的情况不算差,几次几乎死掉都被有惊无险地救了回来,连医生们都感叹他怎么会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
他并不是没有意识,他甚至在听到善英的死讯时不经意地流下了眼泪,但他知道他不能死掉。他记得以前看金明洙画画,他总是会画一种白色花瓣黄色花蕊,样子小小有些不起眼的花。问他是什么,他有些不耐烦地解释是雏菊,说着说着脸上却流露出孩子气的兴奋的表情:“别看它小,它的生命力很强,别看它不起眼,多难它都会活下来。”
多难都要活下来。南优贤努力扭头,发现做不到,只有用余光看向旁边,隔离病房并没有窗子,看不到窗外的景色。南优贤从进来就开始躺在这里,过了几天都不知道,窗外是什么季节?花开了吗?还刮大风吗?
记得以前跟金明洙套近乎的时候问他喜欢干什么,金明洙好像只是随口一答:“放风筝。”
“正好我会做,哪天我做一个咱俩一起去放怎么样?”南优贤一脸谄媚的笑容,金明洙用力白他一眼表示轻蔑。自然地,这件事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只有在失去自由的时候才会知道自由的可贵,只有在将要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才会有如此强烈的活下去的欲望。总觉得有些事情可以不必马上做,以后总有时间,却在意外降临的时候有这样那样的遗憾。
都说时间可以弥补一切,那要用什么来弥补流逝的时间。
请你再给我些时间,我错了,请原谅我,我会好好珍惜时间,请再给我一些时间。南优贤清醒的时候总会这样不停地祈祷,即使他从不信教。原来信仰真的可以拯救绝望。
那时正是北京疫情最严重的时候,金明洙在学校封校之前就回了家,李成种听金圣圭说五一北京要封城,现在能走的都走了,李成种也要回老家待一阵,过来让金明洙跟他一起去。
“你在这儿也帮不上忙,还是跟我一起去避一避吧。”李成种说的很诚恳,他本想说“你们家只剩你一个健康的人了,可别再出事了”可看金明洙那副憔悴的样子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金明洙无言地摇摇头,继续画画。
“别画了,走吧,等到五一你想走都走不了了。”李成种说
“我什么时候想走了?”金明洙抬头看着李成种,不卑不亢地说:“这儿是我的家,你要我去哪?我的一切都在这儿,他也在这儿,我得在这儿陪着他,就算死我也得死在这儿,跟他死在一起。”
李成种见劝不成他,父母又在老家焦心地等着,无奈只有嘱咐一通一个人回去。
金明洙这人要是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动他。
北京好像笼罩在一团乌云里,街上稀稀拉拉的行人都戴着口罩,露在外面的眼睛已经没了恐慌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木然。
好多商店都关门了,小区门口的小花店还开着,金明洙进去买了一束雏菊,花店的老板娘戴着跟金明洙一样的口罩,笑着说:“怪了,这花儿比人短命多了,可这SARS一来,死的都是人,这花还开得这么好。”
金明洙笑笑没说话,看着静静开放的雏菊,浓重的消毒水已经刺激得他几乎没有嗅觉,丝毫闻不到花的香气。他看着外面空旷的街道,又看着手里的花,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奇迹般地,南优贤的病情在疫情得到控制的同时开始好转,他的呼吸渐渐恢复了频率,也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了。他问了金善英的后事和金明洙的近况,顿了顿,问金圣圭可不可以在病房里放一瓶花。
第二天,金圣圭拿来了一束雏菊,说是金明洙买的。
那天晚上,金明洙收到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只要花还开着,我就不会死。”字歪歪斜斜,好像是拿左手写的,金圣圭说南优贤刚刚恢复一些,运动还不是很灵活,所以字很丑。
金明洙什么都没说,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从那以后,南优贤每天起床,床边的雏菊都是盛开的。
金明洙就像是欧亨利小说里在窗户上画常春藤叶的粉刷匠,用自己的方式支撑着南优贤对生命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