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期待人生无憾的想望,乃至焦虑,反映的其实是我们这个时代对於「人生究竟有何意义?」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变:对很多人来说,活得精采,有独特的人生体验的重要性,已凌驾在某种你辛辛苦苦奋斗一辈子来追求的单一价值(比方说,成为总经理、拥有亿万财富,或是广为人知的社会名声)之上。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当然是人生的一种解放、一种自由,我们不再那麼轻易相信,人是为了某种单一的、外在於自身的、预先被给定的终极价值而活(我们已经变得那样世故,知道过去种种所谓的「终极价值」,原来也都只是权宜的、一时一刻的、没有非如此不可的)。我们发现,原来我们是可以自己发现、自己创造工作的意义、生活的意义、自我的意义。我们了解到,人生可能没有什麼终极的意义,生活的本身就是意义的体现、意义的全部。
只不过,关於人生,问题从来就没有这麼简单。活出真实的自我,从来就不会是一件比找寻人生的终极意义简单的事情。资本主义社会对於效率与速度的追求,从根本上制约了多数人体现人生的多样性之可能。已故的经济学家约翰.加尔布雷斯(John K. Galbraith)便说,工作要快乐、有意义,根本是少数人才能达到的特殊状况,而非常态。至於流浪、开咖啡馆、拍电影,这些看起来性感许多的事,却又是多数为生活奔波的上班族不敢贸然尝试的冒险人生。
但是市场体制的厉害之处,也正在於此:做为一个生产者,你无所遁逃於生产体制的层层压迫;做为一个消费者,只要付点小钱就得到了一个简易的、快速的让人生了无遗憾的方法。
於是乎,我们的身边到处充斥著这样的广告:「一生中必去的一百个景点」、「到巴黎不可不吃的十大餐厅」、「名媛贵妇不可或缺的五大名牌包」……。除了少数人有勇气突破体制的牢笼,我们当中多数人的人生,其实都是在「人生必须丰富多彩才会了无遗憾」的焦虑,以及集邮般搜集式消费所带来的短暂满足感之间摆荡度过的。吊诡的是,你希望透过消费而搜集来的人生越丰富多彩,你就得越卖命工作,而实际上,这非常有可能让你的人生距离真正活出自我越来越远(你希望在你有生之年周游全世界五大洲六十个国家,代价可能就是你得每年卖命工作三百四十天,换取两周的出游时间与经费)。
别让人生中的遗憾成为一种焦虑,或许反而是我们当中多数人还能有那麼一点展现自我,不被体制所吸纳收编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