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平地说,他倒是相信,有些患者或者患者的家人,疯狂地想要清算医生的时候,在背后推着他们的,是恐惧。当然了,除了婴儿,没有什么人的恐惧是纯洁无暇的,恐惧里面,若是掺进来一点对赔偿金的渴望,若是掺进来一点莫名其妙坚定的怨恨,便所向披靡。是,上苍无道,天地不仁,所以有人可以活着,有人必须死。这个不必再去追究了。但是医生原本是群不值得信任的陌生人,你不得已只能依靠他们。可是这些身怀绝技的陌生人是那么傲慢,你告诉他们:“这个人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他们用矜持的表情和满嘴你听不懂的术语,暗示着你:“所以呢?”
所以他们当然就是有罪的。
对于陈宇呈医生来说,这并没什么难以理解。其实他清楚得很,比如,当那个孩子拜托他想活到六岁生日的时候,当那个母亲恳求他一定要用贵一点的药的时候,他静静地注视着他们丢给他的,孤注一掷的希望,虽然无法理解,但是他明白这种时候他心里蒸腾上来的东西是什么。
是恨。
他恨那种赤裸裸的,绝望的期盼。他恨这期盼把人们弄得丑态百出。他恨这些丑态百出的人们。一边恨,一边用尽全力拯救他们。他这样的人,对“职业”这个东西,向来都怀着毋庸置疑的服从。“职业”是个巨大的香炉,如果你热爱它,只需要用诚恳乃至虔诚的态度点燃每一支香,或者会所,点燃这个已成信徒的自己,让自己一点点坠落下来,落在脚下那片供自己立足的,温热的灰色雪地里。至于这香炉供奉的究竟是神还是鬼,你可以不在乎。
你们搞错对象了。他总是在心里默默地对所有的病人说。别再用羔羊一般的眼神看我,也别再用恶鬼一般的眼神看着我了。我,我们——不过只是那些你们亲手点燃的白色蜡烛而已,可你们总是错把我们当成神父。
今天的门诊安静得有些低落,聒噪的护士姑娘们没有像惯常那样调戏实习医生。而他身边的实习医生站在书桌旁边,替他把患者的病例本按照顺序排好,在里面夹上不同的化验单或者缴费凭据。他对他说:“搬把椅子坐下吧。”实习医生眼神淡漠,当做没有听见。他知道是袁大夫的事情让大家都有种物伤其类的索然。不过他倒是一如既往,礼貌地询问患者,完全不微笑。
实习医生对着门口叫了一声患者的名字:“昭昭。”没有人回应。门边一个护士转身对着走廊,用更加元气十足的声音喊起来:“昭昭——”她嗓音很尖厉,普通话带着点口音,“昭昭”这两个音节在她口中有点像“遭遭”,听起来就像是什么奇怪的鸟的鸣叫声。实习医生低下头嘟哝着:“什么名字,像个ID。
那女孩终于出现了,坐在他对面。看上去真像个男孩子——脸庞瘦得削下去的样子,尤其像。头发短得似乎贴在头皮上,黑色T恤下面,却穿着条松松垮垮、滚满了花边的牛仔布裙。“我五年前来过这儿,陈大夫。”她一边说话,手指一边抚弄着耳垂边缘上那个闪烁的米粒一般的耳钉。
他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看她的病历。她此刻的体温是39.5℃,怪不得面颊上的鲜艳很不自然。“陈大夫,你不记得我了吗?”她讲话听上去像一个很会唱歌,还没来得及变声的小男孩,“那时候,我小学还没毕业,是你把我从永宣带到这儿来的呀。你和我爸爸说我应该来龙城治……”
他是用眼神打断她的。等她彻底安静了以后,他才开始说话:“我每年都回去永宣,每年都从永宣带几个病人过来治疗,有时候一年还不止去一次,所以你把你当年的病历,还有记录拿来给我看看,我也许就想起你了。”
她灼热地看了他半响,用力地咬了咬右手大拇指的指甲。他觉得她似乎是暗自翘了一下嘴角,她说:“那些过去的资料都在永宣的家里,但是现在我回不去。”
“今天先去作个化验,病历的话,让你家人晚点拿来也可以。”他从白衣的领口拿下了圆珠笔。
她猛然站了起来。木头椅子在她身后地板上酸楚地拖拉了几下。实习医生不可思议地看着这女孩,也许,让他感觉突兀的,是随着她起身,那半截突然出现在他视线内的裙子。她倒退了两步,然后似乎突然醒悟了自己是可以转身的。于是她转了身,把脸轻轻地偏向他书桌的方向,像是在担心,他的目光和自己的背影相撞之后的交通事故。她说:“陈大夫,我拿不到以前的病历,我已经没有家了,所以才来找你的。”然后她像是绊了一跤那样摔在地上,背包砸在门框上一声碎裂的声响——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玻璃制的东西。牛仔布裙以一个尴尬的,未曾被设计过的方式乱七八糟地堆在她身体的一侧,她的左腿因此修长地袒露无遗。如果这不是在医院,怕是人人都会以为这女孩是刚从夜店出来,她闭着眼睛的样子有种说不出的酣畅,像是宿醉。
实习医生和两个护士即刻冲了上去,他也跟着冲过去,蹲下来听她的心脏和脉搏:“有房颤。”他仰起脸命令周围的人,“推去急救室,先除颤,然后输液降温,化验血相。快。”走廊上其他候诊的人是不肯错过这样的戏码的,他们早就像杂草那样窸窸窣窣地围了上来。他只能无视他们,并且让自己的语气更短促些,让自己的命令更锋利些,幻想此刻的自己是把冷静、正确,并且闪着光的铡刀,这样,天地间就重归寂静了。
他其实记得她,一直都记得。不过,没必要让她知道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