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四角的宫墙看来天空极高极远。
一
刘福刚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喂猫。
他扯开太后懿旨开始宣读，猫乖乖地在碗里舔食。
当他读到“赐长公主于温凉王长子严复”之时，我的猫正顺着碗爬到我手上，伸出柔软的舌头舔我的手心。
“哐铛”那只薄胎净瓷碗摔在地上，碎成了许多片，猫飞快地逃走了。
刘福抬头看我，眼中的神色晦暗不明。
锦绣宫里跪得满地的宫人也都抬头看我，身体紧绷，仿佛下一刻就会跳起来把我按倒在地。
有风把梧桐的落叶送到我手边，我就顺手捡起来翻看。刘福便继续宣读懿旨，宫人们也复低下头。
等到刘福将太后懿旨宣读完，跪在我身边的氤氲起身替我接了旨。刘福看了我一眼，说:“你好自为之吧！”便拂袖而去。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可好自为之的，氤氲将她温软的手抚在我背上，没有说话。宫人们起身收拾碎碗，也没有说话。这时候整个锦绣宫里只有风吹动枯叶的哗啦声不识趣地响个不停。
锦绣宫的秋天似乎来的太过突然了。

“婚期就在明年开春，你要怎么办？”吃过午饭，疏影来看我。她倚在门边，手中还执着团扇，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我。
她将一众婆子丫鬟都摒退了，身边只跟着从小伺候她的白芷，我身边也只跟着氤氲。
“唯今之计只有跟母后撒泼了。”
“你在开什么玩笑？”疏影看我的眼神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要是不想嫁……你当然不想嫁的，我和哥哥，还有，还有颜将军都会帮你的。”
“帮我？你们能有什么办法呢？”我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总会有办法的……就像舒雅姑姑不是……”
“舒雅姑姑逃婚之后，是由舒书姑姑代她嫁入镇国侯府的。”我打断她的话，抿着唇看她，我想她明白我的意思。
果然，疏影的脸白了白，执团扇的手更加用力，指节处绷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没有再说这件事，和我入室坐了半个时辰，尝了几口氤氲做的甜菊酥，笑着说氤氲的手艺真是见长了。我说你要是喜欢便叫氤氲往后天天给你做好了差人送去。她说那当然好啊，只怕麻烦了氤氲。这时候氤氲就凑过来说哪里麻烦啊，左右公主每天要吃的，不过多添点面粉罢了。疏影就说那好啊，但也不用每日送来，只哪天有了新口味留几个给她就行了，她反正是常客，不怕少吃的。

之后我们又说了几句话，疏影的教引嬷嬷来敲门。
“想是太后午睡醒了，姐姐也和我一道去请个安吧。”
我说好。氤氲便去准备步辇。
到了熙和宫，大殿里已经坐了一个女孩，十三四岁，眉目清丽如水，坐姿端庄，眼神恬静，很有些古书上所说窈窕淑女的样子。
氤氲见我扫了那女子两眼，便悄悄退到殿外，过了半响，她回到我身后，低声说:“是太后娘家的女孩，今日刚进宫的。”
听到这话，疏影不着声色地打量了那女孩几眼，然后抿着嘴笑着说:“哥哥大选的日子要到了，这便是母后替哥哥预备的皇后吧。”
“慢慢看吧。”
这时垂珠帘被拨开了，太后由两个小丫头小心翼翼地扶到设满软垫的座上。
我们几个连忙起身行礼。太后拿眼睛依次将我们扫了一遍，最后定在我身上，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叫我们起来。
“毓秀你今日倒得闲来熙和宫坐啦。”太后看着我，隔着垂珠帘我看不清她的神色，不过想来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我低下头，“前日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因此避着。”
“严重吗？可吃了药？”
“不严重，药到今天刚好吃了一剂，是郭太医开的方子。”
“哦，他的药倒还有些用。”

说着她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又道:“这是前几日岳阳进贡的新茶，我喝着还不错，你们也尝尝。”
我便端起茶碗，低下头，只见碗中一片片芽尖向上竖起，如银刀直立，茶汤为浅黄色，清澈透明。我浅饮了一口，入口清甜，回味悠长。
“果然是好茶！”疏影赞道。
太后闻言便吩咐身边的丫鬟捡些送给我们。
我们便都起身谢礼。
太后将眼睛移到那个女孩身上，将她唤到身旁，执着她的手，对我和疏影说:“这是你们妹妹，姓阮，单名一个芷字。她刚进宫，有些规矩不懂，你们可要教教她。”又转过头去对阮芷说:“这两个你要叫姐姐，这个是毓秀，这个是疏影，想来你也该听过。”于是便让她来和我们见礼。
她亭亭走来，盈盈屈身福了一福。我和疏影连忙将她扶起来，一人执了她一只手。
“都是姐妹，何须多礼。”疏影抿着嘴笑，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赞道:“果然不愧是母后族中的人，这样的气度，我在宫中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呢。”
“是呢，难怪人说阮家女不愁嫁呢，今我见了妹妹，也后悔没生作一个男儿，好娶个妹妹这样的女子。”
阮芷被我们打趣得脸微微红起来，支吾着说了一句“姐姐谬赞了”，便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肯说了。

太后见状，笑骂了我和疏影一句，便将阮芷唤回去，让她坐在自己身旁，执着她的手说:“你这两个姐姐一向如此，你同她们不须太过拘谨，但也不可废了礼仪，要记着如今阮家的门风可全系在你身上呢。”
阮芷低低应了了声是，声音软糯，极为好听。
太后又与我们拉了些话，终于讲到我身上。
“毓秀你向来懒散惯了，如今要到别人家里，该守的规矩可别忘了守。”
我有些不悦，心想我何时不守规矩了，你这话说得忒没道理了，但我仍应了声是。
疏影大约知道我不高兴，将话题岔到了别处，问起重阳节宴的事。
“我已经交给刘福去办了。”太后似乎很有兴致，笑道:“到时你们可别又偶感风寒了才好。”
“有母后想着，怎么会生病呢。”疏影说。
“宫里就数你嘴甜。”太后笑道。
她的语气听来似乎还算高兴。我低头喝了口茶，对重阳节宴并不感兴趣，宫中这些年来，办的宴会海了去了，这一个想来也不会太特别。
我们仍说了些话，吃了些茶点，太后方揉额道:“我有些乏了，你们去吧。”

二
出了熙和宫，疏影脸上的笑意淡去了，她看着我，正色道:“你还是去找找哥哥吧，他总归是皇帝，或许还有法子。”
她向来看不起哥哥的，今日竟叫我去找哥哥帮忙，想来她已没有法子了。我于是点了点头，说好。但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哥哥能有什么法子呢？他连自己都掌控不了。
我们同行了一段路，快到乾元宫的时候分了手。
我有些无聊，便坐在辇上抬头望天，今天的天气很好，以书圣所书“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来形容再恰当不过，是钦天监所说的那种国泰民安之兆。
到了乾元宫，已有小太监通报了。没过一会，哥哥身边的严禄前来见了礼，引我向偏殿去。我命宫人们留在原地等待，只留了氤氲跟着我。
走过长长的雕花游廊，到了门口，严禄向我打了个揖，道:“毓秀公主请。”便没有进去的意思了，氤氲见状也止步于此。
我踏进殿门，入鼻的是极淡的龙涎香气，闻着便叫人不觉精神爽利许多。殿内比外间略昏暗些，因此靠门点了两盏宫灯，黄色的火苗因开门带起的微风而轻颤。这时殿门无声地合上了，火苗又是一阵摇曳。
我穿过几道珠帘锦帐，看见哥哥坐在榻上，穿一身浅碧色常服，头戴一只素净的白玉冠，正看着一幅画卷。

水一楼，专门自顶。

“毓秀，你来了？”
哥哥没有回头，想来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他听力一向很好。我于是更放轻了脚步，走到他身后，见那画轴上画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神态娴静，身材瘦削，面上似有病容。那是哥哥十二岁时作的画，他那时技法还不甚成熟，却很好地把握住了那女子眉眼间的神韵。
那画中人与我有五分相似。
“哥哥”我走到他身旁坐下，才发现他的眼睛有些发红，“你又在看娘的画像了。”
“毓秀，”哥哥的眼睛从画卷挪到我身上，努力对我笑了笑，说:“这卷画以后就你收着吧。”
我心中一惊，哥哥一向宝贵那幅画，小时候一直很疼我的他甚至从不让我碰！怎么今天会送给我？
“娘这些年来总看我的脸大概也看烦了。”哥哥把画卷起来，递到我手里，“你得答应我，这画你一定要保管好，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带在身边。”
我虽然不解，但还是听出了哥哥话里的认真，便接过那画轴，对他重重地点头。
哥哥此时却好像卸下了重担，变得轻松起来，他拍了拍我的头，说:“两年前我见过严复一面，他人不错，并不像外面传闻那样不堪，你嫁给他我还是放心的。但是，毓秀，你记着，如果你不想嫁，你一定要说出来，这是一辈子的事！

决不可儿戏！我即使再没用，也是你哥哥，我不想你将来难过。”
我鼻子有些发酸，便赶紧垂下眼帘。哥哥的情况我非不了解，他虽名义上是皇帝，实际上却连自己的婚姻决定不了，然而我知道，只要我说出一句不愿意的话，他拼死也是要帮我取消婚约的。
我便对他说:“我还没见过那位世子呢，哪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然而开口后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哽咽得不得了。
我赶紧低头咳嗽了两声想要掩饰过去，可哥哥何等敏锐的人，他听出我的言不由衷，道:“毓秀，你该和我说实话。”
“我这就是实话啊！”我垂下眼看着画轴说。
“那你该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想。”
哥哥的声音严肃起来了，我知道我瞒不过他，但我不想告诉他原因，我转着手里的画轴，抬起眼和哥哥对视，说:“我不知道，我还没有见过他，我还没见过他，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是他们都说他……”说到这里，我的眼睛恰到好处地湿了起来，透过弥漫的泪水看来哥哥的表情已经不太清楚了，但我相信他信了。
果然，哥哥将我的头扳到他肩上，说:“原来你是担心这个，放心毓秀，你会见到他的，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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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了，立刻深吸了口气，放缓调子说:“我只是想着，你可千万别因为我误了大事。”
“阮渊那厮你又不是不知道，哪会有什么大事？”
哥哥虽有些疑惑，但仍让我走了。
我出殿门，恰好看到阮渊一身素衣缓缓走来。他也看到了我，张了张嘴，像是想叫我的名字，却没有发出声音来。这时氤氲迎过来，我伸出手，一把拉住她便往殿前那一簇湘妃竹那里躲。
“毓秀公主！”严禄在后面喊，“那里竹子长得密，恐怕不好走。”
“怎么会往那走呢，公主只是觉得这簇竹子长得好，看看而已。”氤氲婉言替我回道。
我回过头，正看见严禄一脸疑惑，而阮渊站住了，静静地望着我，眼里是一些我看不懂颜色。
已经走到了竹林里，这里确实如严禄所言，竹笋根节遍地，一点都不好走。我只好松了氤氲，两手抱着画轴，低下头看路。
虽然氤氲说我是来赏竹的，可我一点看竹子的心思都没有。心绪繁杂，极怕阮渊叫我，便只是一阵乱走，想着叫他马上看不到我才好。
因为不专心，我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眼看着就要摔倒了，氤氲立刻伸出两只手扶住我。
“小心一点。”
“嗯。”
我靠着一根竹竿休息，发现已经看不到外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