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窗外，骤雨方歇，荟蔚带着姐儿几个除剪攀着墙根的藤蔓，屋内，潇潇清拢棋盘，懊恼红了脸】不对，该走这儿的……
【炕桌另一头，是仍嫌胜得不够的我，一壁同她收拣棋子，一壁拿话堵她道】我就不爱跟你下棋，一盘下来，要悔十次还不够。【待黑白两堆重新泾渭分明了，又扬声笑引出了两字】再来！
【潇潇却似没了兴致，苦着眉毛眼鼻，连带话儿也恹恹无彩】合着云舒姐姐不在，我就跟着遭殃，估摸下一局还得是您赢。
【潇潇口中的云舒姐姐是府中的家生丫头也是我这里的大丫鬟，不同于旁的丫头小子不通文章，我总说她比起正经格格也不差文采，今儿是受了额娘的命虽她进香去了，这才矬子里拔高，点了潇潇来同我下棋。执黑子先行，看向她道】你怎么与云姑娘比？要是她在，我才不与你玩呢，得了，再同我玩一盘，昨儿他们送来的花簪子就赏你了。

当真？京城里新时兴的样式，又是新打的，您才不舍得呢。【潇潇言笑一贯清脆干净，说话间已经抬手落下白子】
【同潇潇下棋，一心三用也足足够了，边听她打趣儿边又执黑子，然而最要紧的，还是我仍在心里头想呢，方才那场大雨少说下了两个时辰，我的园中绿竹可还长得安稳？】你还不懂我？每人都得一份的东西，我不稀罕，别人都喜欢的，我偏看不上眼，簪钗罢了，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昨儿一宿实属绵绵雨夜，伴着雨音泥香，睡得尤其香甜。待起身云舒欲伺候我穿衣梳洗时，倏地恨透了她手捧的一袭女装。阿玛是三品武官，他总笑揽我称，咱们明安府的大格格骑射不输男儿。然这话说归说，每每在外，仍是他们爷们儿一堆猜拳吃酒，我们姐儿几个一堆猜谜取乐，好生没趣。】
【云舒手中是套鹅黄底子合欢刺绣的缎面夏衣，绣工精妙是前儿绣房新裁的，原并不厌这些娇粉明黄，现下却无端嫌恶起来。】换那身竹纹浅绿的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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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轿而出，信步而归，门外小厮已然见怪不怪，优哉游哉同云舒她俩沿花廊进后院东苑，今儿在琉璃厂寻着一极好扇面，虽是今人执笔，却不输前人，只因这个，心里便快活极了。原想同阿矜炫耀一番，但又想她那小不点儿未必能明了我的乐事，只怕到时还要缠着我刨根问底，索性一人独乐独赏。】

【每每入夜，便不许人在花廊中点灯，一轮月圆皎皎足以。此刻，更显屋中烛火明亮，借光琢磨起今日淘来的扇面，潇潇只道“不过是个破扇子，有什么好瞧的，订好的点翠簪子您倒仍一边儿了。”】
【扇骨并不稀奇，不过平常，但题字画作自然坦直，不遮不掩，毫无矫揉造作之感，潇潇铃音未入我耳，末了，只言畅快两字。】
真好！
【凝神时往往不在意时辰早逝，原又不是贪觉的人，即便这一晚子时三更才安置歇息，明儿个照样可以伴日出而醒，但侧首时见一旁潇潇早已撑不住眼皮儿，这方回过神来，打发她俩先去歇了，唯剩我暖阁独坐。】

【青石为榻，星子为烛，青衫折扇，我想我是在梦里醉了。】
【昨儿家宴小庆，堂表姑舅全往旧府去了，自家相聚，玛法又偏宠我们小辈，何曾过分拘礼过？昨儿个照旧，几处吃酒游戏，各房竟到四更还未散，全因多吃了几杯，晕醉兜转竟离散了众人，独自在后园子一角洞门内睡着了。云舒来寻我时，还带着惺忪睡意，撑开眼皮儿，丢在手边的还是昨夜驱蝇使的六角团扇。】
哦，云姑娘，几时了？
【“您瞧瞧日头，约莫巳时三刻啦，大房三房给老太爷请了安，刚都散了……”云舒回了话，再借石头门当间儿的小风一吹，方清醒了，大方三房而未提四房，是呢，小姑何时曾同我们一处过？哪回旧府家宴也不过给你个面儿走个过场，私底下冷眼瞧着罢了，昨儿怕也早早便乘轿归府了。】

【早先还住旧府时，我们便不常与小姑交道，垂髫小儿不通人情，一日口无遮拦玩笑了句“小姑莫不是有眼疾？怎么从来不看咱们？”被她听去，更是尖酸起来。府中家奴不议旧事，况且不多久我们便立了新府，彼此往来甚少，只道她性子刻薄，更多加不在意了。】

【转眼五月，踏芳饮竹里最好的时节，昨儿听了一夜暮春绵长细雨，今早泥香竹香混杂着铺满小径，潇潇踏着径上满园香气而来，手捧一顶宽大荷叶，笑语盈盈。】
格格快瞧，今年荷池开得早，我掐了最好的来，放在宽瓶里可不妙极！
【我正要去额娘那儿问安，便与她道。】
哎，一块带去额娘那儿吧，我瞧着额娘那儿的五彩鱼藻缸放着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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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算不如天算，回府时衣裙微湿的狼狈相儿正被额娘撞上，少不了祠堂罚跪，免了一顿晚饭。】
【外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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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清明得很，阿玛额娘虽待我严苛，到底心里是疼宠的，此时祠堂端跪，我不曾记恨何人，便如他们，不曾真心怪我。腰杆笔直，朗声背诵。】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溪，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
【额娘另坐一旁，知我本性难改，一贯是今儿朗声入耳，明儿行事照旧，哪有“悔改”的意思，如今这般，无非一大半是做给弟弟妹妹们看的，以儆效尤。】

【“累么？”女戒一篇过后，额娘如是问我。】
女儿不累！
【不是揶揄，更不是倔强不肯服软，只是……七岁时登高跌坏了右掌，额娘训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敢不多加疼惜？祠堂罚跪一个时辰；八岁时撕了圣人书，戒尺打得掌心生疼；十岁带着弟妹京郊冰戏，害二弟大病，藤条打在身上硬是生了红印；十二岁和大哥偷着淘来小艳本，本是玩笑好奇，却被额娘看去，孔孟之言女戒内训不知抄满了多少纸页……如今罚跪小半时辰，是真真儿不累。】
【“呵，真好！赫舍里的闺女就是有能耐，今儿晚饭也一并免了，等一炷香烧完，自个儿回去！”一句厉责掷地，额娘出了祠堂。彧飒耳尖，除了恨铁不成钢，我分明还从额娘的话音儿里听出了别的，是了，额娘说过，我的脾气最像她不过，那话外的音儿，似还有几分……欣慰。】

【次日，带着云舒潇潇，出了垂花门，巧碰上二弟，听他嬉皮笑脸闹了句“哎，我姐就不一样，这膝盖骨跟铁打的似的！”知他是调笑昨儿祠堂一事，素来与他亲近，况且兄弟玩笑我从不在，故不急不恼，只道。】
二弟可算是出息了，都会打趣人了~我还当还是整日跟在我屁股后头的青瓜蛋子一个呢，倒是看低你了！切，走走走，快让开~懒得搭理你！
【云舒潇潇倒掩唇笑了，照顾出了府门。】

【城西后海，尽兴而归。】
【外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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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竹千竿翠·踏芳饮竹】
【垂花门后，便是明安府后院，长辈居东，晚辈居西，西处恰有一园，得竹之最佳，绿之最盛，翠玉为障，花木为缀，绿意蓊郁，难见萧瑟，自我过了髫年之龄，便于此处独居，尚且团团稚气，玩笑择“踏芳饮竹”四字为名。左右两侧游廊对称，中央石子铺路却曲折无法，当中三间为正房，巧将此园分为前后两院，有芭蕉翠，有海棠娇。正房一侧错后半步，恰突出一小耳房的空儿，留作储物，后院不远，又有退步三间，东面两间供丫头小婢居住，西面一间为不规则形，单设一小厨房。】
【正房内，中为堂，东为书房，西为起居，东侧暖阁满部博古架，书画古籍不烦累述。】
【虽有园如此，然……】
【……然前人有言，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故我常恨我非男子，天地豁达，我唯有居于小小垂花门后，任湘帘遮住门外广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