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铜铃。醒来时眼中一片虚无。
那真是一个荒凉的世界，漫天的雪，无声地落满肩头，堆积成了两座丘陵。而耳边只有风呼呼的声音，似逃亡过千万世的罪人的喘息声，使我生了寒意。
这是哪里？
我不停地走，雪原茫茫无际，脑海中只知道我的名字，与另一个名字，阿特拉斯。我只有对这片荒原的短暂的记忆，其余，一片空白。
天苍苍，连云都没有的寂寥的，天的白色。我停下了脚步，不再试图走出这片雪。我坐了下来，闭上双眼。
一声叹息自脑海蔓延开，战栗传遍全身，我听见那低沉的声音说，铜铃，你为什么要醒来？
似一幅绘卷展开。我的意识似乎站在一幅绘卷前，用手触摸着它的开端，然后一路往下。
指尖传来的凹凸让我全身颤抖。那是神灵的模样，是我梦中一遍遍出现的身影。随后是世间的凡人，他们有的欢乐，有的悲伤，所有的人都带着我所不明白的情感。然后是铜铃。
那是我。是我。是我。我缩回了手，指尖一触摸那微饱满的半圆，便恐惧得浑身发抖。我克制住自己，但内心情感奔腾如江流，再也止不住地，两行清泪划过面颊。
不往下看了？他问我。我叹息。雪蓦地停了，我的肌肤渐渐暖化，是阳光。我不明白。我说。
铜铃。你若知错。还可回来。

一千年前。魔域。
“王，这是天界送来表和战诚意的物品。”一犄角小童跪在红色的毛絮地毯上，宝座上戴面具的人，眼神凌厉得如千年寒冰。他点点头，一字不言。
小童却未离开，眼神迟疑而飘忽，引来座上人叹息。
“末。还有什么？说吧。”言罢唇未动。被称为末的小童却软化了眼神，一片信赖。
“王，域外为兄弟们收拾尸首时发现了一昏迷少年。身上毫无魔或神的气息。倒像是凡人，又无尘世味道。”末抬起头，座上魔王眼中毫无温度，却分明听见一声叹息。“把他叫来我看看。”座上人说。
末站起。直视魔王。“至。”座上人一颤。“他没有醒来。”
空气凝滞了好久好久。久到火炉仲的火已由旺转烬，光越来越暗。终于，魔域首领从座上缓缓走下，至少年末前，低下他高贵的头颅。
“末，对不起。我发誓。”他抬头，眼中猛然一亮。“魔域的血，终有一天，会以十倍洒在天界上。”声声凌然。
域外。昏迷的少年睁开眼，在一片尸首荒野里，他看着漆黑的魔域天色，手上的铜铃在静静摇晃。

将军洛的葬礼举办得轰烈。一场大战，十万魔兵，八万天卒，全数歼灭。洛与天界阿特拉斯同殒，催下了世上最高贵的天帝与魔王的眼泪。双方皆元气大伤之际，均有和战之心，望着遍地的尸首，身后将士苍白的脸而单薄的身躯，魔、天两界终于停战。大战落下帷幕。
那个陌生少年在队伍最末。走路时受伤铃铛一响一响，引来魔域人家不少张望。
魔王皱眉，对身边犄角小童说，“他很吵。末。”
末笑了笑，知道这是对那位少年的容忍。从至见到铜铃第一眼开始，就完全放下了戒心。那双干净得能看透人灵魂的眼睛，对至没有丝毫畏惧。他很像至。在末心里最深处的那个至。
十万魔兵下葬，但魔域竟没有哭泣声。死亡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但更可怕的是看见一群对生死无动于衷的人。魔王望向铜铃，惊于他眼中的清明。
这个少年，就像不属于这世间一样。魔王皱眉，心中疑惑重重。泥土纷飞扬过了多少记忆，一张张或模糊或破碎的脸被尘封直塞大地之下，成为被掩埋的过去。少年铜铃卖力掘出一座座坟，站在土堆中，他依旧干净。
这个人。就像器具一样，可以承载世间任何东西。魔王不禁打了个冷战。不会。他马上否认了。器具才不会有这样的眼睛。
铜铃抬起头，那双眼睛清清亮亮，带着不谙世事的澄澈，却没有一丝冰冷。

魔域正在重生。一座座城终于重新有了生机。铜铃可以随处生活。自从那一日起，魔王便再未接见过他。
这里的天空漆黑得深邃，人们以火为光，度过一个又一个日夜。在一个火光柔亮的客栈，铜铃终于安然住下了。客栈的主人是一位年迈的婆婆，有着少见的阳光笑容，与魔域里的其他人有着不一样的气息。白天铜铃帮婆婆收拾客栈，上菜，擦桌子，晚上铜铃睡在柔软的床上，隐约听见远方的安眠曲，沉沉地入睡。
梦里总有明亮的雪白色的天空，一位发亮的神只背对着他，他一遍遍地呼唤那位神，阿特拉斯，阿特拉斯。然后醒来时两行泪痕犹在。
铜铃不懂，但也不会去深究。他只觉离不开这床，这客栈，离不开微笑的婆婆。他是个相信命的人。他等着有一天有人来揭晓。
终于在一天的夜里，他蓦然醒来，客栈婆婆的脸出现在眼前，他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在这里？！”铜铃声音颤抖地问。婆婆苍老的脸上此刻隐去了白天的笑容。她盯着铜铃，声声有力。
“你难道忘记了吗？铜铃。阿特拉斯的魂魄碎片。”
“你该醒来了。”

他是铜铃。远古神兽颈上一件表示屈辱的物品。他没有思想，只是铜铃。
阿特拉斯与洛决战那一天，天帝在明镜上看得清晰。至双方魂飞魄散之际，他连忙命负责转生的莉莉安追随阿特拉斯的每一块魂魄碎片，尽最大努力保住阿特拉斯。
铜铃遇上了阿特拉斯。
叮铃，叮铃。声音惊扰了神兽。神兽在受惊仲大吼，除了铜铃的响声，还有对阿特拉斯魂魄碎片中所携带的力量的不安。
尾随而至的天帝眼中一片复杂。他走近被缚的神兽，解下铜铃，任他在手中摇响。
叮铃，叮铃。铜铃似要被某种力量冲破。
“其他魂魄碎片都寻到了踪迹了吗？”天帝握住铜铃问。“是，都将重生。”莉莉安平静地回答。与之相对的是天帝略显激动的声音，“可以确定在哪里重生吗？”
“除了附在铜铃上的魂魄碎片较完整以外，其他魂魄碎片都因太过破碎会降至凡间，因大将军的力量，会成为各朝各代近千年来的枭雄。”莉莉安指着铜铃，“而他，将会在魔域重生。”
天帝闭上眼，嘴角浮出一抹笑容，“很好。”他放开紧握铜铃的手，“安排薇妮去唤醒他吧。”
铜铃渐渐平静，却飞行至远方。
那是你的使命啊，阿特拉斯。天帝叹息。毁灭那座绝望之城吧。

泪水无声地落下。婆婆悲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铜铃。不，阿特拉斯，去见魔王吧。”
铜铃的眼睛迟迟未睁开。手腕上的铃铛此刻安安静静地垂落着。他哽咽着，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为什么是我？”长年陪伴着远古神兽的铃铛，被那种无言的纯粹的灵气熏陶，早已有了一颗玲珑的心。被天界束缚的远古神兽，因这被天帝注入灵气的铜铃渐渐温驯了下来。“我，觉得在这里生活很开心啊。”铜铃颤抖着，不知所措的样子让人隐隐心疼。
“铜铃。”婆婆苍老的声音渐渐恢复青春，“你不属于这里。你可以在这里安然下住。也无非是我施加的法术安抚你罢了。”铜铃睁开眼，婆婆已然变成了妙龄女子，那是法力高强的人特有的不老的特征。眼泪还在簌簌地流，薇妮却哼出一记冷笑，“铜铃。你这重生了几天的记忆又怎么抵得过阿特拉斯数亿年的存在。你本不该存在的，铜铃。”
清澈的眸子微微睁圆，泪水却更汹涌地滴落下来。铜铃是刚出生不久的少年，有着婴儿一般的内心。他还不懂这个世界的规则。就在他想要好好地感受，好好地融入这个世界的时候，却有人来告诉他，他的存在都是没有意义的，只是为了另一个人的重生。
“去夺取魔王的力量吧。毁灭了这里以后，你就可以重生了，阿特拉斯。”魔魅的声音延绵不绝。

他记得睁开眼时望着漆黑的天空内心的平静。第一眼见到的是一位犄角小童，面容清秀，与周围的血尸遍野格格不入。那位少年抱着自己，似乎未发现他肆意的凝视的目光。
第二个见到的人是宝座上尊贵的魔王，少年喊他至，魔王喊少年末。至，末，都是好美好美的名字，带着一种清冷的味道，让他觉得很安心。这两个人，没有一丝戾气，使得魔域这片属于黑暗的土地，也消隐去了森冷的气息。
然后他见到了微笑的少女，天真的孩子，他接受了数家人家的好意，尝遍了这里的菜肴，他亲手埋葬了在这片土地上逝去的人。生，老，病，死，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似乎都被他短暂地触摸到了，他的记忆，只属于这里。
最后是与婆婆的记忆。那双苍老的手，曾抚摸过他脸庞，慈爱地说，“孩子，在这里住下吧。这里就是你的家。”
他是铜铃。
他是铜铃。
他是铜铃。

一个人步在魔域里，感受到的是只属于魔域的静谧。漆黑的苍穹如同泼墨，深深浅浅地为天际写意。
铜铃正步向使命。
从城内人家深处走出，铜铃看见了如那日祥和的景象。他与昔日友好的人家一一打过招呼，不自觉地便落下泪来。
一位中年男子连忙跑过来递给他一绢手帕，“这孩子怎么那么容易掉眼泪呢。这里的人哟，可是千百年不曾落泪了。你来了这里，可适应才好。”
“大叔，为什么你们不流泪？”铜铃抹过眼泪，但还是未能止住那份感伤。
“这里的人，都是被遗弃的人。眼泪在前世早哭干了，哪里还有眼泪啊。”大叔摸摸铜铃小孩子般柔软的褐色头发，“我们看到你，便知道你一定不曾背负像我们一样的痛苦。孩子，你遇到了什么也不要害怕啊，我们都陪着你呢。”
铜铃的眼泪渐渐停了。他像被洗礼过的圣徒一样，脸上露出了虔诚的神色。
“大叔，谢谢你。”短发少年继续上路，耳边是远方童谣的萦绕声。
“从前有一个地方，收容满了被遗弃的痛苦的灵魂，
明亮的天空吸收尽了他们的悲伤，还给了人们澄澈的心灵，
火把照亮了魔域，却无法温暖这片天地。”

我不想回去。声音软软的，没有一丝力量。我还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我戚戚地叹息。
一千年前，你跳进了魔域的熔炉里，想要杀死你自己，还有我。那声音猛地厉然。铜铃，如今我连一丝魂魄也寻不到踪迹了。
铜铃只是铜铃。并不想为你做什么。我淡淡地说。短发已变长，我垂头便有发丝滑过肩。我竟沉睡了千年，还能醒来。
你的罪，便是杀了你自己。阿特拉斯的气息越来越弱。我只是附在你身上的阿特拉斯的最后一口气。看吧，继续往下看吧。爱哭的孩子啊。
意识再次抚上那绘卷。一阵檀香蓦地扑鼻而来。记忆空白处被覆满了尘埃，千年之前的事件再次席卷而来。
褐发少年被火光吞尽。

魔域的天空终于明亮了。那是少年多情的泪水，将所有人的痛苦抚慰。
“末。他为什么这样选择？”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的魔王站在那容纳千千万万罪恶的魔域熔炉前，神色茫然。
身旁的犄角小童同样惶惑。至于曾是一件被附魂魄碎片的器皿，在遵循宿命杀灭了上一任魔王之后，至才发觉，重新苏醒后的他，成了新一任魔王。
一界又一界。这只是一场游戏。魔域的绝望力量累积到了一定程度，便需要以魔王的血液的更替来重建一座绝望之城。旧的城民殆尽，新的城民住进来。
魔域表面上的平静祥和，其实都只为了游戏的每一次转折。
多少次了，他好想大笑这荒诞的游戏。但轮回之力不可逆转，他们也只能对那些借以魔域存放黑暗的明亮的地方怀有恨意而已。而神灵，在他的眼中，曾几何时，也终将成为了残酷的代名词。
曾经的他，也曾是战场上骁勇的奥斯特大将军。
而这位少年，却选择背叛轮回之力。“他会被惩罚吗？末。”一滴眼泪划过面庞，那是魔王致予这位少年的最高敬意。
“会的。”犄角少年同样满脸悲戚，“但是至，他都能改变历史了。他一定可以抵抗这荒谬的轮回之力。”

一千年。因为铜铃。一千年凡间如春。天界有了黑暗。魔域有了白昼。
铜铃在火光里变回那只小铃铛，铛铛铛的声音敲响了轮回之门。
有人在叹息。“他终究不属于这个世界。”另一个人说，“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已炼成了这玲珑心呢。”
火光熄灭，他被送至漫天白雪的世界里。天空有人在轻轻呢喃。
“不属于世间的人终要熬过万世寂寞。”

睁开眼，雪已融化了，露出了浅浅草痕。
这是只属于我的，一个人的世界。所有的人都不可能消失，只能万世轮回。而我，也只能永远被封锁在这里。
我笑，满丛花簇从草间探出头来。我听见了树呢喃的声音，云徜徉过天际的脚步声。这里安静得过分。
伸出手，我向着天空说，“阿特拉斯。”有风呼呼吹过，“我没有想过要取代你在这世间的存在。我把这个灵魂还给你。”这个世界汹涌澎湃。
“我已经活够了呢。有这样，这么多的人叹息或哀伤的，最终温柔的记忆。”

一幅绘卷安静地悬挂在帝王床前。那只是一张铜铃画像。年幼的帝王稚气的声音问身旁的母亲，“妈妈，为什么要挂这样一幅画呢？”
“是祈福啊。”妇人温暖地微笑。
只有一个世间了。所有的人安静地生，安静地死。清清白白地来，又清清白白地离开。
这个世间，所有的人都平凡，所有的人都幸福。
-[The end]-

被温暖到了！如同漫漫大雪里的一簇火光……
把铜铃化作人真是个不错的构思呢！
不过……感觉那么长的大段中间有很多可以适当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