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对于每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来说,意味着第一次要靠自己的力量来抉择命运,而在隅北这种地方这样的抉择就更为残酷。或者留下来,或者离开,二者必居其一,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这张入场券奔忙着。那些天真的东西第一次在成人世界的竞争法则面前一点点瓦解掉了。铺天盖地的试卷轮番轰炸,让人想要决然的逃开。因为我知道,我终究是要离开隅北的,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外星球来的孤儿,坐在高高的屋顶上,期待自己的同伴可以发现自己,把自己接回去。他们的语言跟我的一样,即使不说话相互之间也可以交流。再也不用跟数学这种古怪的文字打交道,再也不必忍受孤独。我们都生活在一个有三个季都是夏天的国度里,阳光就像点彩派绘画里一样有生气,到处都长满了饱满的向日葵。唯一的冬天是短促而残酷的,我们就围坐在屋里相互扶持度过靠一种力量摆脱痛苦。
不知为什么,当我提到那种夏天的感觉是,我都会想起我第一次遇见悠的夜晚,想起她骂我白痴是眉头皱起的样子。有一次,我们在走廊里擦肩而过,我冲她笑了笑,可是她没能认出我来,一脸不屑的走了过去。可是连她不屑的样子都很好看,那一天,我高兴了好久,连董董都奇怪地问我是不是有什么高兴的事,一直都在傻笑。
很多次,我都看到悠在书店里看书,我就不动声色地站在她的旁边看,那个时候的我是多么的胆怯,连跟她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害怕她一张嘴就开始骂我。然后她离开了,我就把她看过的那本书买下来,带回家去看。就这样,我竟然爱上了读书。之前我的世界里只有色彩光影,从那天开始文字悄然来袭,就像青年法斯宾德遇见电影那样,我无所事事的年少,因为文学的到来猛得结束了。那之后我的口袋里总是揣着一本书,走在任何地方高兴的时候就拿出来读一页。我永远无法忘记一口气读完《百年孤独》的那个傍晚,我蹲在街心公园路沿上突然被这个故事吸引,不可抑制地读了下去。后来累了,就席地而坐。黑夜如同一只暮鸟悄然降落在我的肩头,燃烧的地平线上有剪影状的身影默默经过。我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借着太阳最后一丝光芒看到了这个家族的结局,然后马贡多就被飓风卷走,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只留下孤独给我,既恐惧又兴奋,让人颤栗。我起身,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不知道“我”为什么是我的,为什么会在热闹而又寂静宇宙时间轴上占有了一个质点的位置。茫然,十五岁的许多个夜晚和这晚类似,我曾在长街上久久徘徊,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知道,想要脱离母亲安排的生活可始终不能,没有任何目标和憧憬。最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走进一家书店,从长长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或许有一天,悠也会看到这一本,我想。于是嘴角就露出了笑容,欣慰地眨了眨眼睛。
或者说,我只是想看看悠看到的一切。我幻想着自己是坐在她的身边,一起读着,突然天上就下起了小黄花,雷梅苔丝拉着洁白的床单,象一只金龟子那样被一阵大风吹走,消失不见。
就在这样的幻想中,慢慢一本本读了下去,逃避着不可知的未来把我带到世界的什么角落里去。
但老天始终是个心思缜密的家伙,我并不知道,属于我的波澜壮阔的青春就要开始了。
10月的某个下午,我躲在书斗里看书,突然董董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我抬起头,看见她眼睛瞪得圆圆地望着窗外。只见悠的班主任突然打开对面的窗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操起悠的桌子扔了出来。悠的书包在空中散开,几十本书在空中做自由落体动作,轨迹各不相同。桌子跌在地面上碎成了好几半,发出了巨大而沉闷的声音。
有一瞬间,大家都惊呆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悠的画稿在半空中如落英缤纷飘飘荡荡。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扔掉了书,拨开人群以最快地速度往楼下跑。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可以跑得那么快,在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楼下了。
阳光很刺眼,悠的最后一页画稿还在空中翻飞,如一只脆弱的蝴蝶降落在了我的手心。
不能容忍。
我把悠的画一张张拾起来,牙齿咬得咯咯响。
然后一步步走到了悠的班前。走廊里挤满了人,我奋力地挤着,想知道悠到底怎么了。顺着人群的缝隙,我突然看见悠瘦小的身影站在一个粉笔画的大圈,圈子里赫然地写着两个大字:“人渣”。
就那么一瞬间,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和勇气,猛地推开了挡在我面前的所有的人,冲到了悠的面前。悠低着头,头发挡着眼睛,嘴角却露着我熟悉地不屑的笑。
不能容忍。这个声音又一次在心中响起。
我狠命地拉起了悠的手,她抬起头来吃惊地望着我。我笑了笑,望着她的眼睛说,我们逃吧。
她惯常扬起的斜嘴角突然变成了美丽的弧线,点了点头,说,好!
于是我拉着她转头就跑,拨开走廊里那许多的人,像电影里的英雄那样杀出了一条血路。
初秋的校园里,树木开始落叶,就在这许多旋舞的黄金中,我拉着她一路逃亡。
不能容忍,我对自己说,不能容忍这世上任何人欺负悠。
奔出隅北校门的那一刻,悠笑出了声,四点的阳光斜照在我们的脸上。
你叫什么名字,她在我身后轻轻地问。
小唯。我回头望着她说。
无尽的风吹着,我们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