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天漆黑。天际一钩银月千里洒清辉。
墨色沉沉,衬得那繁星点点流泻成河,暗的愈暗,明的益明。
桑海城南郊一处高崖上,一紫衣人独坐望远,伴着一壶浊酒,三千寂寞。
千里内,举目不见故人颜;千里外,远眺难觅家国痕。
唯有脚下万家灯火映入眼帘,暖明的光撕裂了浓重的黑暗,浸染了夜的凄寒,亘久地燃烧着,炽热得几乎灼伤他的眼,仿佛触手可及。
受了蛊惑般,少羽当真伸了手去,一握。于是那火流光不可挽回地顺着他的指缝漏尽。
这万家灯火,正如那蜃楼海市,一朝笙歌繁华,一朝曲终人散,纵使他万般挣扎,也只能眼睁睁看人去、看楼空。
少羽看着夜幕下灯火通明的桑海城,像是在看另一个世界,看人们或许贫穷却简单快乐的度日,没有沉重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责任与使命相扰。
他期盼那种生活,但他更忠于自己的使命。他肩负的责任注定了他会失去许多,正如眼前灯火辉煌的美景,已随着他踏上王者之道迈步向前而与他渐远。
这是一条无法停止前行的、永无归途的道路。
伸出的手指尖萦绕着清风,少羽并不在意,低头一笑,收回了五指,而后抓起手边的酒壶扬起脖子猛地灌入一口酒,急不可耐似的,像是在这不可逆不可控的命运面前的挣扎。
仰颈间他的余光不经意地划过某处,喉间烈酒一滞,竟是呛住了。
少羽弓身剧烈地咳嗽,全身止不住地抖,然而他仍是飞快绷紧了身子,墨色的瞳孔一阵收缩——
白凤!
为何他会在这里?
不远处空中,赫然是曾在机关城见识过的百鸟之王,而上头翩然而立的人,不是流沙白凤又能是谁?
他知自己所处完全暴露在那人眼中,若说没被对方发现纯属痴人说梦。
他此行只为消愁,并未告知任何人去向,甚至连霸王枪也未戴在身上,此刻他定是敌不过那人——时刻危急,他当如何?
逃……?
且不说他快不快得过一只凤凰,他身为项家后人岂有临阵脱逃的道理!
少羽抿唇握拳,眼底涌起寒意。
——————
夜色寒,白翎散,凤于九天。
巨大的白色凤凰一振双翅,穿行过桑海城上空,一举一动间是机关鸟所望尘莫及的轻灵洒脱。
凤凰上一人长衫素白,肩上白翎蹁跹,抱臂而立,一双蓝紫色凤眼逐一扫视过四方,一丝不漏。
白凤在找卫庄,那个失踪了几天的男人。
利落地甩开身后锲而不舍追击的几架机关鸟,白凤冷嘲一笑。
公输家造型当真不如墨家来的赏心悦目。
一路寻到南边山郊,他眯起眼,在树缝间仔细寻觅。
倏地,他看到了什么,不由勾出抹冷笑。
项家那个恐高的小少主。
目光停留一秒不至,便移了开去,他没打算节外生枝。
然而刚欲转身,便觉得一股子杀气逼了过来,两道寒冰般的目光直射而来。
杀气凌冽而气势逼人,有些出乎白凤意料,不过他随即明了。
项少羽,将门之后。虽说年纪轻轻,可手上不知已淌过多少人的鲜血。
难怪杀气如此迫人,想必战场之上少有人敢与之对视。
白凤懒懒散散回望过去,笑意慵雅,从容不迫,蔑视一切。
他看到那年轻而锋芒毕露得犹如猎豹的少年渐渐绷紧了身躯,不由玩味。
有趣。
他驭凤,飞速逼去,狂风呼啸间白羽在手。
而后凤凰长啸一声,冲天而起,飞羽四散间一白影飘然落下,足尖点于枝头。
回眸一眼,只见万千灯火映衬下那紫衣少年身披火炎,褐发猎猎,眸色沉定。俨然蓄势待发。
白凤眸色微沉,俊美的脸上是仿佛能亘久而存的讽笑。
苍紫的发和风轻舞,指间白羽缓缓举起,他眯起眼,眼中倒映着火树银花。启唇,声音里透出骨子里的孤绝慵懒:
“你——可见到卫庄?”
羽,当成翼,有朝一日定遨游九天,傲睨世间。
虽得此名,可他眼前少年人,却分明是一只将被禁锢一生的苍鹰。
生逢乱世,究可哀。
他仍是冷笑,难得惋惜,一双眼竟是看破云烟。
——————
那一夜到最后少羽也没能见那片白羽飞射而来,那人来的匆匆,去的无踪,潇潇洒洒,了无牵挂。
那夜是他与那人唯一一次单独相处。
他不知那人最后是否寻到了找寻的人,甚至两人在那之后再无了交集。
那夜像是一场不曾存在的幻觉。
然而不是。
因为直到后来王侠分道,直到后来覆了秦朝,直到最终兵败垓下,他始终记着一个人——
紫发紫眸,白翎白衫,面露冷笑,傲睨天下。
好个逍遥自在的白凤凰。
利刃划过颈间时他笑,看了一生腥红的重瞳里盛着一抹素白,说不清是向往还是羡慕。
他在这一刻终于为自己的命运而叹,可仍是无悔。
倒下那一刻天地旋转,簌簌白雪纷飞而下,恍惚间似是回到了那一晚,他朦胧着醉眼,看见白羽纷飞,听见一声凤啸。
远处万家灯火流泻成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