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那辆慢悠悠的马车晃悠过来，浮竹探出头来道：“你进来陪我坐车吧，马交给清音就好。”
“怎么了，想夫君了？”像是因为要离开天成而兴奋了，京乐原形毕露。
浮竹决定假装没听到他的后半句话，“你真准备骑战马去南方吗？如果是的话，你就最好别穿着你的标志性制服坐在马上。而且清音晕车。”
“这个是用来引开山老头的。”京乐翻身下马，挥手招来一个巡逻的侍卫，把自己的标志性樱花袍和斗笠往他手里一塞，把枣红马的缰绳交到他手里。如此这般的吩咐了几句，闪身钻进了浮竹的马车。
浮竹看着那人走远，吩咐有些错愕的清音和仙太郎赶路。清音见状，也没有再进车厢，而是和小椿仙太郎一起坐到驾车的座位上。车厢里，浮竹笑得有些无奈，“虚虚实实，春水你倒一如既往的精细。可惜这次我就要跟着你一起挨骂了。”
“那不叫挨骂，叫风流之名。”没了斗笠的京乐一脸的猥琐笑展露无遗。“我也没办法啊，如果真跟我想的一样，对手也是相当厉害的人物，跟踪掩未必能成功，而且一旦被发现，便更增危险，倒不如摆出来。”京乐的目的跟浮竹猜的一样，只是这样一个任务肯定不能摆在台面上，因此京乐表面上接手的是南方补给的任务，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跟那个南屏的俊秀琴师去了山江。这是大家看到的事情，也符合京乐风流在外的名声。对于稍稍了解他本性的人来说，符合他无心权势，散漫自在的天性。至于京乐在南方具体的行动，就不是表面上能看出来的了。
浮竹看了看京乐道：“也就是说，春水你这次什么都没带。”浮竹指的是所有有关八殿下的东西。
“如你所见。”京乐伸开手臂，“如果说有的话，算是还有一件。”
“京乐伯母的发簪。”浮竹看着京乐发上的红色风车道。
“是的，但这东西也就山老头认识。”京乐耸耸肩道。“要出去玩肯定不能耍八殿下架子，不然有什么好玩的，肯定什么都不能带。所以一路上就请浮竹大人多多关照了。”车厢里空间太小，京乐想要弯腰作揖，无奈无处施展。刚要收回架子，便被浮竹摁下脑袋。窗外传来清音的声音：“我们大人要去上任。”
“清音。”浮竹走下车来道：“敝下不失礼数，还请将军见谅。在下浮竹十四郎，现下前往山江郡上任，这是陛下的文书，通行令，您请过目。”
“哦，原来是市丸将军……”回答的应该是在南屏交过手的人，话说出半截，自觉不对，却又收不回去，只得干笑：“您若早来的片刻便好了，京乐大人刚从这里出城。”
浮竹暗暗道，他有他的事，京乐有京乐的事，就算都知道那位八殿下护着他也不至于这样吧？见城门放人，便交代了几句台面话，回到车里。京乐趴在座位下面，听不进城门的熙攘才钻出来，面上带着诡异的笑容。“嘛，十四郎现在是我的所有物了。”

“京乐大人，到了。”窗外，小椿的声音说道。

“现在是春水大人了。”京乐掀开几乎和雨乾堂浮竹的居室一样厚重的门帘跳下车道。他当然明白浮竹突然开始叫他春水纯粹是因为京乐这个姓氏和京乐春水这个人在瀞灵是个传奇，就算这样，他还是高兴。虽然是对坐骑兵器有些挑剔的人京乐这次却买了一匹普通跑马，不仅是节省费用，也是不欲张扬。算下来到三十九区卖掉马车，买马的钱还是够的，此后骑马到沧水。



虽是南北交界处，人们也在隆冬时节穿上了短袄。坊间商货却丝毫没有因寒冷而萎缩的意思，反倒是因为还有一个多月就是年关，艺人贩卖的年货小炒之类的开始出现，裁缝开始缝制过年的新衣。这是瀞灵第一个没有战报的新年。现在从平日奔驰着快马传递战报的南北两个城门进出的，是往来的商旅和归人。车夫粗犷的呼喝，小贩的叫卖，堂倌的唱喏……在这样的背景下，这一行人来到瀞灵的三十九区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一辆不算华丽也不算寒酸的马车，驾车的是个小伙子，面上有些疲惫之色，赶车的同时却不忘了跟不断从车里探出头来的年轻姑娘斗嘴；马车旁边是一个骑马的高大男人，和驾车的两人一样穿着旅行斗篷，棱角分明的脸上一样略有风霜之色，身姿矫健，坐在马上悠然自得的模样显然是骑术过人。驾车年轻的侍卫和女仆，骑马的一家之主，坐在车里的新婚妻子，和任何返乡过年的人没有任何差别。

这一行四人驶进城，男人在城里的一处客栈外勒住缰绳，天色已晚，这时候打尖住店才是上策。远远的，店小二已瞧见这一行有生意可做，见男人驻足连忙上去招呼。

“一间套房，让人送两个火盆过去。”不等小二开口，男人下马吩咐懂道，身后的男仆已经招呼堂倌卸马，收拾行李之类。男人取过一件斗篷，掀开门帘钻进去，车厢内传来几声轻咳，显是小心压抑着。男人像是责备了几句，细细给里面的人系好斗篷才扶出来。宽大的旅行斗篷下只能看出纤长的身形和兜帽旁飞出的几缕亮丽的白发，阴影掩饰下隐约能看出面部精致的线条。男人紧了紧手臂，推了推一旁愣住的堂倌，道：“小哥，带路了。”

小二回过神来忙道：“客官楼上请。”

“京乐君还是这么恶趣味。”关上门后，在桌边坐下碰着热茶的人说道，温和悦耳的男中音从兜帽下传来。一直被男人护在怀里的“夫人”脱下斗篷，披散的白色长发有些凌乱的落下，五官精致清雅，却绝对不会让人弄错了性别。

“虽然我是追着你来南下的，少不得已经让人‘误会’了，但这次真的不怪我啊，我可没说什么会让人误解的话哟。而且，十四郎，你不是也没解释吗？”京乐解下斗笠在浮竹对面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再说经过上次的事后，我们还是小心点的好。现在我们能确认的只是，有人不想让你去山江上任。”

“好吧。”浮竹叹了口气，想起三天前发生的事有些无奈。本以为没有了真央，自己也就终于可以离开黑市的赏金榜了。谁知出了天成还不到一周就遇到了杀手。那日因为浮竹身体不适，一行人没能及时赶到城镇，只好在露宿野外。那时候京乐捡起块石头说去打点野味当晚餐，仙太郎去拣柴，留下清音和浮竹准备起锅做饭。浮竹在真央过惯了随时接待杀手的生活，眼睛几乎眨都不眨的打晕了来袭者丢在路边，吩咐清音仙太郎收拾东西赶路，听到动静赶回来的京乐倒是愣了一下。

京乐本想检查一下，多少能从杀手处得到些有用的信息，浮竹却连拉带扯得把他塞进车里。所以现在他能确定的只有两点。第一，有人不想浮竹去山江上任；浮竹在真央的口碑一直不错，直到被俘都对得起真央的子民，得知瀞灵册封浮竹为山江郡王时，南屏的反对势力立刻减少过半。这种要他性命的事应该不是真央的人做的。第二，这个人和瀞灵权利中心的关系匪浅，不然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他不在的几分钟。从装扮上来看，应该是江湖人，从武器上来看，不是专门培养的杀手。从那日以后他们就一直在赶路，连续奔走了十二个时辰，把本该十天完成的路缩短到七天。京乐曾让手中的暗线查黑市的悬赏令，今天晚上就该有结果了。

“别操心这事了，我让人去查了，今天就该有结果。”见浮竹有蹙起眉头，京乐说道：“我这里有个想法，十四郎，虽然按你的行程计划是要在这里卖车换马。骑马虽然快，但没有车厢，安全性会降低，现在这种情况你不再考虑一下吗？”

“考虑了，得出的结论还是卖车换马，改变的是我要在这里停留两天，喝几副最难喝的汤药把这次不算重的风寒养好。”抿了一口热茶，浮竹托着下巴道，“你说的对，车厢的安全性比较高，但那时建立在保护的基础上，说道战斗，马车却是个负累，反倒是骑马的机动性好。不用担心我，别忘了，我可是真央最大的骑兵队的建立者。”

“也就是说，你要动手了？”被浮竹拉走以后，京乐听清音讲过浮竹这样对待刺客的理由，当时听得他眉头蹙成一团。十四郎是不是太久没有涉足过政治了？一直这样下去他们能不能安全到真央都是个问题。

“嗯。既然要去山江上任，我就不能总像个洗手杀手一样，这一点我接受山江的任命时就决定了。但是昨天那个人只是个试探。你当时不在，不然也会得出一样的结论。江湖人，非职业刺客，身手也算不得上成，如果练十年再来，说不定能伤我。既然是试探，那就用他降低对手的警惕**，浮竹十四郎洗手多年，已经不是战士了。”浮竹说这些时的语调像是在说他决定今天晚上多吃一个樱花糕一样，和往常一样的温和平静。
“这样啊。”京乐笑了笑，有些“原来如此的意味”。真的，他到现在还在想那么多头衔是怎么安在这个每天笑得无公害的家伙身上的，看来这一路上会慢慢见识到。那种记忆中的浮竹没有的语气让他放心。这十二个时辰一路狂奔的原因多多少少也是因为京乐从来没见过浮竹动手，真央的少将军虽然威名在外，他却记得当年在真央学堂的时候，浮竹一直不愿意上白打课，“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学习伤害别人的课程”，浮竹当年这样回答他的疑问，所以由于每次考试出手犹豫，功课一向第一的他在白打课上总是勉强及格。
“大人……”
“说了多少便了，清音，是公子。”京乐接口道。离开京城后，浮竹就让清音和仙太郎改口了。在真央的时候虽然也会这么叫，但也只是在人前的时候，在这两个孩子心里，浮竹一直都是真央的少主大人。
“是。公子，水放好了。”

所谓套间虽然贵了点，还是很值得的说。不仅有必备的卧房，还有客厅浴室，大一点的话，还有偏房。但是浮竹不同意，说这已经很破费了，清音和仙太郎也说他们在客厅打地铺就行了，京乐只好作罢，但是坚持一定要有浴室。浮竹怎么说也是真央少主出身，如果可以的话，对于生活的要求还是蛮高的，一点小小的洁癖也是那时候养成的，比如一件衣服一定不会穿的超过五天，比如能洗澡的话尽量洗澡。虽然不是一定坚持，一起住了一个月，这一点京乐还是知道的。
“辛苦了清音。”浮竹笑道，给清音倒了杯茶道：“先进来暖暖身子，待会还要辛苦你一趟。”
“谢谢大——公子，您吩咐就好，清音不冷。”清音说道。
“你先坐下。”浮竹拉过另一张凳子道：“待会儿，按喜助三年前开的那张方子抓三服药来，今天晚上先煎一副。”
“啊？公子……”清音面有难色。
“那服药……有问题吗？”见清音皱成一团的小脸，京乐疑惑地问道。
“没问题，只是有点难喝罢了。喜助那个人你是知道的。”浮竹点点头，意思是“你懂的”。
京乐一头黑线：“他做出来的东西你也敢喝……算了，总的来说，比他徒弟涅茧利好多了。”
“别这么说，春水，喜助做出来的东西还是很有效果的。只是他的标准跟我们这些，嗯，俗人不太一样。”浮竹想要为他的技术开发局局长辩护，却没什么说服力。浦原喜助只是太注重科学，“不小心”会忽略一些“细枝末节”，比如说味道。他很清楚的记得踩着木屐来找他的浦原摇着小扇子说：“这可是专门为你研制的哟，功效百倍，没有任何副作用。味道可能会有点古怪，但是良药苦口嘛，你说是不是……”他心道，认识你多少年了，我怎会不知道你做东西的特征。但他忘了，能让浦原特意强调的味道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接受的。
“京乐大人，您倒是再说点什么啊！！！那东西可不是一般的难喝！！！”这是清音的心声，然而老天没听见，京乐更没听见，所以清音也只能苦着脸照办。结果一个时辰以后京乐捂着鼻子看着那碗泛着古怪绿色的土黄色汤药，问清音：“你确定没搞错药方吗？”见清音无奈的摇头，京乐带着渺茫的希望转过去问浮竹：“你确定要喝下去吗？”
“春水，你忘了给我樱花糕了。”浮竹淡淡道，端起碗来。
“等等，十四郎，这样真没问题吗？”
“良药苦口嘛。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喝这玩意儿了。”浮竹看着碗中浓浓的汤药，微微蹙眉。第一次喝这药的经历绝对是不堪回首的，那时候这药可比现在他拿着的这碗奇怪多了，还没治好病，倒是先让他吐了好几天。最后一向护着浦原的夜一也看不过了，冲到实验室把他拎出来，关在浮竹家后院三天。幸亏如此，他现在才得以拿到改良后成果。“所以春水，今天多给我一块樱花糕，可以吧？”

京乐转身去取糕点，盘算着要不要“不小心”把那碗看起来更像毒药的汤药打翻，就听见身后浮竹的咳嗽声，不是平常习惯性放轻的咳嗽，倒像是呛住了。撇下刚拿的樱花糕，京乐果断夺过浮竹的药碗，却发现碗中已经空空如也了。浮竹喘了口气，拿起京乐放在桌上的糕点就吃，一口气吃掉了四个，才轻轻舒了口气。“瞧，也是不那么难。”
那碗古怪汤药的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不管是苍白的面颊透出的红润，还是总是失眠的他睡去时平稳的呼吸。由于那碗汤药的各种不同寻常，京乐几乎忽略了治风寒类药物多有催眠功效这种常识，眼看着浮竹在几分钟内合上眼睛沉沉睡去，他几乎吓得心脏停跳。这会儿，在暗暗暗暗问候的浦原的祖宗八代后，京乐不得不补上一句谢谢。
浮竹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上午，唤醒他的是透过窗纸在他脸上嬉闹的阳光。他揉揉眼睛，用了几分钟来反应自己的状态。虽然已经有过几次这样的经历了，浮竹还是想感叹浦原这药的作用。“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失眠吗？肺病咳嗽都是诱因，主要是神经长时间处于紧张状态，已经形成习惯了。由于长期得不到休息，身体素质随之下降，易得风寒，从而诱发肺病，恶性循环。这个，就是让你从最上面的一根头发丝到最下面的一片脚趾甲都彻底放松的。这样才能事半功倍啊。”某奸商挥舞着小扇子道。浮竹每次服药后很快就会睡着，醒后要花点时间反应。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反应时，他还担心的问浦原他会不会因此遗忘什么。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京乐鲜艳的颜色闯入进来，无端的生机勃勃。“醒了啊，睡美人。”
“春水。”浮竹应道，声音里还带着些许睡意。
“吃早饭了哟。起床的话就先把衣服穿好，别再着凉了。”京乐转身将手里的托盘放在桌上，借此把视线从浮竹身上移开。不得不说这样睡眼惺忪，衣襟半敞的浮竹有点可爱，但是一直盯着看是不是安全，就要另当别论了。
“嗯，马上。”浮竹应道，忽然反应过来：“京乐君去拿早餐了吗？清音和仙太郎他们不在吗？”
“出去玩喽。三十九区可是最大的交通中转站，我们刚好要补充些用品，所以清音去采购，把小椿拉去当苦力了，据说晚饭前不会回来的。快起来了，昨晚没等吃饭就睡着了，刚还在想你怎么不会被饿醒。”

浮竹披上外衣，笑得有些无奈。要不是肚子饿了，他才不会这么快就醒呢。不过，今天仙太郎就不太好过了，每次和清音逛街回来，仙太郎都是一副丢了半条命的模样，对于清音依旧中气十足的抱怨，连反驳的力气都没了。“去去也好，反正也没什么事。春水也可以去走走啊。”
“你觉得瀞灵还有什么我没去过的地方吗？”京乐摆好早餐，来到里间，把浮竹的手臂塞到他外套袖子里去，拉上前襟。他从十三岁开始就一直随山老头东奔西跑南征北战，他没去过的地方，还真不多。
“但是你有好好去看过吗？”浮竹顺从的随他摆布，抬起头来让京乐把领子整理好，口中说出的话却让他一愣，手中的动作也不由自主的停下来。浮竹认真地看着他，“那时候，你以一个军事家的角度去看瀞灵的山山水水，说不定几个时辰以后就要在这里交战，说不定下一分钟就要从这里撤离……春水，你看到的那是战场，不是瀞灵。现在不想以一个平常心去看这个世界吗？”
“嗯……等我，真正闲下来再说吧。”京乐含混地道，他总不能说，有你在身边，我就拥有全世界了。
“嗯，说的也是。”幸好浮竹没在意，京乐松一口气，把他的身子转了个圈，安在做靠近火盆的位置。浮竹拿起筷子，忽而笑道：“你不觉得现在就很空闲吗？春水你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从天成，从元柳斋老师的眼皮下逃出来的。记得吗？为了不被老师骂，还找了个去南方的差事。头几天为了不被老师追到一路狂奔，现在终于安全了，这样的你怎么能不好好玩玩呢？”
“你说这个啊……”
“如果春水你没有其他安排，我们待会儿去问问店家，看这里有没有好玩的地方，下午去看看。左右也是闲着。”
“我们？你也去吗？”
“嗯，除非你有别的安排……”
“不，一起去吧。”京乐忙道，开玩笑，在天成就错过的良机，他怎么会再放过。

“拜托，京乐君，这会儿去求签会有人应门吗？”
这是浮竹有些无奈的声音。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在数以千计的台阶上缓缓移动。被抛在身后的台阶已经足够百尺高塔使用了，极目向前望去，灰白的石阶白蛇一样蜿蜒至天际。
“你没听店家说吗？凌云神庙的签很灵的。特别是我们这种要去南方探险的人，既然途经此处，怎么能不去求个签，问个卦啊？”京乐回头笑道。
“但是你也听人家说了，凌云寺的神庙一年只有两个时间是开着的。从年前五天天到正月十五，从中元节到八月十五。现在虽然快过年了，可怎么说还有一个月呢。”
“不去问问怎么知道呢？”京乐看着浮竹纠结成川字的眉头，笑道：“十四郎不是想看看山山水水的吗？我们这不是正在爬山吗？若是求不成签，你就当是来爬山吧。”
浮竹有些黑线。虽然他和京乐下楼去向店家打听游乐之处时，大堂里的诸多酒保小二像见鬼一样的瞪了他半天，他面前的小二还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堆问题（“夫……夫人，哦，不是……那个……公子，您是男的啊？”），但好歹说清楚了。浮竹本是想去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放松一下神经，京乐一票否决，说虽然这里是南北交界，却也不怎么暖和，隆冬时节，山水什么的也不好看，反问店家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大一点的庙会，庙会时间没到，倒是得知城外山上的凌云寺是这一带最大的寺院，后山的神庙是个很灵的地方。京乐一听，便说要来看看。本就是想劝他出来走走，现在既然他愿意，去什么地方随他也罢。如京乐所言，三十九区冬天确实没有南屏的精彩，就连消遣也不够。
凌云寺和大多数寺庙一样，位于一个山坳，不算很大也不是很小，然而在这种交通商旅圣地，这样规模的寺庙倒也少见。能在八十年纷乱中幸存，这座寺庙本身就象征着神的庇护。因为新年将至，来拜神的人络绎不绝。从寺庙出来，天色尚早，京乐说要去神庙看看，浮竹也就跟上来了，谁料这山路越走越险。开始还是阳关大道，慢慢的就变成了石阶，而且正在越变越窄。起初还能由两个人从容的并行，渐渐的，他和京乐越挨越近，近到京乐必须拦着他，两人保持相同的步调才能行进。说实话，那倒不坏，京乐承担着大部分重量，他只需要随他挪动脚步。但现在已经不行了。刚刚走过的山道的一边是山崖，一边是绝壁。大概是浦原的感冒药的缘故，浮竹几乎懒得挪动脚步，京乐拉着他的手，几乎是半拉半拖地带他往上走。好在绕过一段山路，前方已经好走多了。
“春水你是不是来过这个地方？”
浮竹忽然问出的问题让京乐吓了一身冷汗。没错，他就是来过，不仅走过这里所有的台阶，还在这里有过一场恶战。在作战情况下，这里地形险要，易守难攻；但是如果是和浮竹一起来，倒是可以神不知过不觉的“拉近”关系，俗称吃豆腐。听店家说起凌云寺的神庙时，京乐忽然对浮竹那句“以平常心再看一遍这山山水水”有了深刻的理解。因此，也不管神庙开不开，京乐便把浮竹拐过来。突然听见浮竹这么问，一向以脸皮厚度闻名的京乐感到自己的脸腾地热了。“什……什么？”

“春水很熟悉这里的路径呢，是不是之前来过这里。”浮竹走在他身后，自然是看不见他一时失态，语气再自然不过的反问道。“刚才那里，有台阶，有山路，春水你走了山路。但是如果不站在高处是看不到那段台阶损坏的部分的。所以我问春水你可是曾来过这里啊？”
“这里啊？是来过。”
“对了，等一等。”
手中的力道突然加重，京乐回过头，只见浮竹从怀里拿出一条厚厚的羊绒围巾绕在京乐脖子上，把领处拉高。“果然还是太冷了，春水的耳朵都冻红了呢，我居然这时候才发现。”
“你怎么还带了这个？什么时候带上的？”京乐把浮竹的手捂在围巾里，问道。
“临出门的时候。以前总陪小白他们出去玩，习惯了。春水上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
“不久以前。”京乐拉着浮竹的手继续向上走。“是我去真央的路上。当时为了抢先机，也为了避免扰民，只派了一个小队进城打探，军队都在山里安顿。我顺道来看过，还在神庙许了个愿，结果实现了，很灵，所以这次想来还个愿。”
“是吗？上次你许了什么愿？”
京乐紧了紧浮竹的手说道：“两个愿望。一个是我想成为战争的终结者，另一个是我想再见到十四郎。”
“既然都实现了，春水为什么还会紧张呢？”浮竹的声音在京乐身后响起。
“嗯？”
“京乐君紧张或者慎重的时候说话才会特别简明。”
“拜托，十四郎，你能不能不要突然变这么敏锐？”京乐有些无奈的回过头，正撞见浮竹的笑意：“那京乐君就不要突然这么心事重重，还想让我装不知道好吗？既然我决定以一个让春水放心的状态去上任，那你就把这种敏锐当做这种状态的副作用好了。”
“这样啊……”京乐顿了顿，道：“这是个有点长的故事，等我们坐下来的时候再讲也不迟。或者，用不着我说了，故事已经开始了，跟上次的开头一模一样。”话音未落，京乐和浮竹已背靠背站定，各自挡开了结结实实的一击，用后背承接了彼此的后坐力。
“瞧，虽然不比莉莎酱，我的第六感还是挺准的。”京乐打量着面前两个蒙得只能看见眼睛的黑衣人，向浮竹说道。几乎是同时，京乐面前的两个人一起出手，一人攻面门，一人击下盘。
“但是结尾一定不一样。春水，拜托低一下头。”浮竹应道，他面对的敌人也开始进攻，虽然只有一个人。与京乐的对手不同的是，这人出手又急又快，快到让有些不在状态的浮竹感觉眼前发花。京乐弯腰架开攻他下盘的那位，没空查看脑袋上方几乎是同一时间传来的打击声，瞬步转到对手后方给了他一个干净利落的手刀。抬头却见浮竹正向他走来，身后躺着两个对手。

“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招很阴损啊？”京乐把浮竹的手重新捂进围巾，笑道。
“没有，只有春水你说过。你知道我天生体力不足，不这么借力打力，我就麻烦了。”浮竹一脸无辜地道：“他们怎么办？山口这么窄，放着不管肯定会挡道的。”
“反正都没死，醒来自己就会走了。我们也走吧，不然回来时天就黑了。”京乐说道，拉着浮竹回到台阶上。浮竹亦步亦趋，看不到前面的京乐是什么表情，莫名的想起在真央的时候做的一个梦，梦见京乐严肃得有些深沉样子。
“呐，结局果然不一样。”京乐突然开口，虽然明显有些感伤的成分，却让浮竹心下一松。“上次就狼狈多了。因为是个人行为，上次来这里，我身边只跟了三个兄弟还有莉莎酱，七绪酱。拜过神后，天黑透了，我们就在这条道上遭了埋伏。六个人中丢了三个，七绪那丫头也着了道，差点丢了性命，被连夜送回天成。所以和我去南屏的只有莉莎酱。”
浮竹想起七绪拜托自己的事情，想起她请他保重时的语气，忽然感到自己的一些想法很是任性。京乐早年失去的太多，对于身边的人一直看得极重。在那以后，他们有十年的日子没一起走，对于京乐这十年是怎么过的，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他浮竹一无所知。现在刚刚重逢，他有什么资格计较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自私。“不会再这样了。”浮竹说道，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京乐说。
“是的，不会再这样了。”京乐点头，紧紧两人相握的手，仰首示意，“十四郎，要到了哟。”
浮竹抬起头，面前的道路豁然开朗。走过那段险要的小径，登上山崖，眼前就是山顶开阔的土地，苍翠的松柏比肩林立，台阶末端，一条石板小径出现在面前，消失在松林中，幽静之处，露出一角青瓦白墙。不同于山下凌云寺带有几分江南气息的精致和人来人往的喧闹，立于绝顶的神庙多了几分质朴大气，其肃穆威严可见一斑。
“走吧，我们去叫门，看他应是不应。”京乐安静的等浮竹惊叹一番后，携起他的手，沿着石板路信步走去。
“这样有些扰人清修吧？”浮竹迟疑道。

“嗯，打扰的话，大概会吧，但是里面没人。你觉得什么人会住在这种地方？”京乐笑道：“按你我的修为来看，瞬步来去，往返也要半个时辰。这山上没水没饭，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走在松树下落的厚厚的针叶上，浮竹是这么想过，但是看到那座神庙的规模后产生了疑惑。现在走近了些，神庙的墙体就显现在眼前，虽说不像山下的寺庙那么大，却比他想象中大多了，至少不比当年的雨乾堂小多少。“也是啊……凌云寺怎么会把神庙修在这里？这么大的地方，当年是怎么建起来的，还有那座天梯。”
“这里就有一个故事了。”京乐边走边道，“传说凌云寺是瀞灵的第一座灵王庙。那时候，创造万物的灵王还在人间，他感到命不久矣，于是把他的力量分成五分，散落在人间，分别称为金木水火土，也就是五行；并分别用五块灵石加以约束。这样，还不成熟的人类可以放心的使用。而这里，据说是火系灵石的诞生地。而神庙，就是灵王点石而成。上山的路么，则是凌云寺的上一任主持慈悲大师所修，据说是个闭关已久的世外高人，一日出关，正逢神庙的参拜日，见信徒攀登艰难，便借灵王慈悲之心，筑百米天梯。”
“那真是——”浮竹正要说些什么，却突然愣住了。原本紧闭的大门在他们走近的时候无声无息的开了。神庙的大门是古老的木质，据说是珍贵的沉香木，从结构上来看，浮竹敢说门后有三个粗大的门栓，挂着命运般沉重的锁链。和真央皇族祭祖的惊鸿寺神庙是一样的结构。想要推开这样的门需要四个人和一个大锁盘。
“瞧，我不是说了吗？不来怎么知道它这时候开不开呢？”京乐笑道：“这里没人住，住在这里的，是灵王庙的守护灵。每年只有两个时间开放，那是多大多数人说的。其实只要遇上对的人时，门就会打开。”
“对的人？”
“也就是说灵王认为有意思的人。”京乐说道，一步踏进神庙的大门。门厅是一个大厅，侧壁雕刻着灵王殿的五个守护神，据说是当年灵王七个追随者中的五个。另外两个人留下了，一个创立了瀞灵，一个被称为初代剑八。
“看来，这里的守护神也认为你是有意思的人。上次来的时候，他很不给面子的把除我之外的人关外面了。”京乐握紧浮竹的手领着他穿过门厅，来到后面的院子。这里的景致与冬天的山里没有什么两样，结冰的水池，凋零的莲花，院子的一旁有一棵环抱的银杏，金色的叶在风中零零落落。
“十四郎你是比较喜欢算命，还是比较喜欢许愿呢。”
“嗯，我也不知道。”浮竹想了想答道，“命运什么的，如果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意思？许愿的话，我还是比较喜欢看大白小白他们许。还是按春水你的程序来吧。”
京乐有些无奈的笑：“我倒希望他们能把话说明白了。这里的灵很无聊的说，他们从不把事情说给你听，相反，他们喜欢你自己去猜。来，十四郎，先求签。”

京乐牵着他的手向银杏下的石桌走去。说是求签，也只是一种选择，不同的人，凭着不同的心情拿起不同的竹签，人对于命运的选择。石桌上的大竹筒内插满了竹签，远远看起来像是一只尖刺倒竖的刺猬。没有人摇签，更没有人收钱。浮竹看了看京乐，没来由的有一丝不安。荒凉肃穆的气息使得这一行为看起来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试图跟看不见的神灵对话的仪式。
浮竹是闭着眼睛拿起竹签的，抬眼交给京乐。京乐翻过竹签，上面只写了八个字：
南来沧水兮，无情红。
“又是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京乐摸不着头脑的把竹签交还给浮竹，“我的上次抽出来的也是些半懂不懂的话。最后我急了，说‘我只测这次南行的成败，这总成了？’结果抽了一支签，只写了了两个字：完胜。对我来说，真算是完胜。”
浮竹失笑道：“你还真是够厉害，连灵石都被你逼得直话直说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比之只问一件事的成败，想要用这小小一根竹签参透命运又谈何容易。既是用来解读命运的，晦涩难懂也就难免了。”
“命运什么的，我不太懂。十四郎，这边还有好玩的。”京乐不等浮竹发感慨，把他拉到一边的正堂里，“这里许愿很灵的哟，绕了那么多圈子，我最终还是找到十四郎了。”
这里的正堂只有灵王的神翕，门外摆着一张木桌。桌上参差放着一些绸带，旁边摆着笔墨，看起来像是许愿树下常用的东西，浮竹寻便这丈许的房间也没发现能挂绸带的地方。
“别找了。这里只是向灵王许愿的地方。传递愿望的使者还在后院呢。”浮竹愣神的功夫，京乐已经把笔塞到他手里道：“每人每年只能许一次机会，我的那次已经用掉了。你来写就好。”说完便识趣地退到远一些的地方。
浮竹执笔未落。突然让他说出愿望来，他心里一时间倒是空空的。愿望么？太多了点，他一直是个有点贪心的孩子，一边坚持，一边维护。说白了，他就是想尽力抓住所有能抓住的东西，一个也不想失去。并没有思索很久，浮竹提笔在绸带上写下几个字，清秀矍铄的行书如行云流水。他走到神翕前的蒲团上双膝跪下，双手交合，仰望着这片土地的神灵，雪色的长发自脑后垂下。那姿态，极尽信徒的虔诚。
“只写了一个愿望，却用了这么长时间祈祷。是很重要的人吧？”见他转过身来，京乐道。
“嗯，很重要的愿望。”
“我以为你会很纠结要写哪一个呢。毕竟十四郎你想要维护的东西太多了。”京乐看着他，不能不担心。也许，不该带他来这里。他自知什么叫做“目光长远者，看万事皆悲”，所以从不往太远的地方看。徒然饮落醉卧，徒然如梦如真，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也是处事方式。但浮竹不一样，他总是痛苦的清醒，清醒得痛苦。在八王府雨乾堂那会儿，那个散发着慵懒气息，偶尔会骗骗自己的十四郎又要清醒了，而许愿这种东西会让他看向更远的地方。京乐突然希望自己没有那么轻率的用掉那个愿望，他只是简单的不想看重任重重拼命微笑的样子。

浮竹只是浅笑：“春水，愿望的传递者呢？”
愿望的传递者是一棵老榕树，交错累积着不知多少人多少年的愿望，远远看上去，浮竹几乎错以为这棵树的叶子冬天会变红。他走过去，没有试图将手里的绸带挂到最高的枝头，只轻轻放在树下。
“不是很重要的愿望吗？十四郎不想挂高一点？”
“不用了，就算没有这满树的愿望，我把那条绸带系上去，都会让愿望的传递者很为难。更何况，这里的每条绸缎在灵王心里都是同等的分量。所以放在那里好了。如果灵王有心这样安排，就算愿望没有被传递出去，也会实现。”放下绸带，浮竹倒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笑容都变得轻松起来。
“你许了什么分量极重的愿望？家国天下？”
“没有，我没那么伟大。我们走吧，清音和仙太郎他们会着急的。”
灵王的手拉准备下夜幕时，寒冷的夜风先一步登场。翻飞的绸带飘起，和树上数不清的绸带缠绕在一起。京乐将樱花袍披在浮竹肩上，从后门离开灵王庙。
“春水。”浮竹叫住京乐。
“怎么了？”
浮竹笑而不语。像是来时习惯了，他握住京乐的手，把两个人的手藏进围巾里，待京乐拥紧他的身子准备开路时，轻得像是要飘散在空阔山顶的声音掠过在耳边：“春水，真高兴有你和我一起。”
紧了紧手臂，京乐特有的笑声在浮竹耳边散开。出门的一刻，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京乐回过头，却再也分辨不出浮竹的手笔。如果夜幕不是来得那么快，如果京乐不是走得那么急，他一定会带着无奈的笑容，把浮竹的缎带挂到最高的枝头。他会看到那条缎带上只写了七个字，“愿大家平安无事。”

现在竹子的生日算是还没过去。偶短篇废，写不出贺文来，只好把前一段时间写的敲出来更了。我知道我错别字一直不少，但这个季节，这个点，天台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竹子，这一年，请一定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