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发间纠缠的思念》
“世间有许多是不能勉强,思念是其中之一。”
收到那张玫瑰色邀请函时,我正在朋友的小屋度假。转了两手之后,某个初春下午,一大批信件、杂志交到我面前。特地帮我带来的朋友临走前摇下车窗,嘲笑着:“你呀,红尘中打滚的,连这都放不下!”
对贪心者而言,放心不下的人、事,总是愈来愈多,直到肩头沉重、快喘不过气了,才想要走避。度假是最便捷的躲避方式,一切眼不见为净,让束缚的心得以松绑。然而,贪心者是世间一等脆弱、缺乏安全感的人,必须时时被人事网住才能肯定自己存在的意义。因此,身在山林,心系红尘,脑海里浮浮沉沉仍是那一大锅人事,像暴风雨侵袭的海面,一阵阵怒涛卷起人畜屋宇般,永劫不复。
望着茶几上那叠信件,想起朋友的话,不禁羞愧起来。我确信每一封信件都清楚明白写着我的姓名与住址,似阔别的友人清楚明白呼唤着我,但我不能肯定了,寄信者是以纯洁的灵魂期盼与我交谈,抑是交由秘书寄发的一封封俗套的嘘寒问暖。
那叠信件一直躺在那儿,山间的阳光穿透玻璃窗在它身上嬉游;清新的山风溜进来,挪动上面几封信的位置;美丽的灰尘也来了,枯干的残花碎叶,静静趴在信件周围小憩。
我还是没有拆阅。像在人与鬼交叠的世界,啼哭与讴歌各自放声,但听在对方耳内,又觉得分外安静。
朋友来接我下山,他对我在小屋住了十日,而屋内陈列未被移动感到讶异,我微笑以答:“想开了,在山间鬼晃鬼晃的嘛!”我心想,如果能这样,也是一桩大修为,住世而不陷入世间泥淖,一身自在。
信!朋友拿起茶几上那叠信件交给我,谁的柴米油盐就下谁的锅。也因此,北上的车程中,我又看见那张玫瑰色邀请函,夹在眼镜公司打折消息与信用卡账单之间。
通常,会选择暖色系印花卡片,不外乎是喜事。乔迁、新公司成立、结婚、小孩满月、新产品发表或颁奖。在职场上翻滚多年,对这类卡片谈不上好感,它意味着锦上添花,离他原始的“分享”意涵已远,有时更沦为肤浅的社交拜拜,花篮不可不到,人不可不出席——虽然,心里嘀咕嘀咕,宁愿回家泡热水澡。
发信者是另一位朋友的公司,我当然记得她,一个非常有活力的中年女人。我首先想起她那充满权威的笑容,以为她又开了分公司,邀请远亲近疏参加成立酒会,像大都会人际网络提示我们的那样。
派个花篮去!我的反射思维立刻出现。但接着有数秒数的停顿,五个月前,我们见了一面,甚至在她家共进午餐,她的老母亲异常高兴地为我们准备了什锦面。
五个月前的某一天下午,我接到她电话,寒暄之余,她直接说明请我帮忙买一套书,我说:“是我编的,买什么买,送你。”有人想看书令我欢愉,常常不及核计遍出手送人,其实是自掏腰包了账的。于是,她说:“应该请你和咖啡。”我爽快地说:“好啊!约个地方,我顺便带书去!”接着,他的回答把事情带往完全相反的方向,他说:“我在生病,不方便出门。”
她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异样,就算有,也不会比骑车跌倒撞断两颗门牙之类的激动,因此我以为了不起是重感冒,以至于用至今想来非常不当的口吻说:“谁叫你赚钱赚疯了,强迫休息了吧!”
她说:“是癌。”
如果世间事可以任意截断,我愿意花功夫学习句读妙法。当我们在事后饱尝苦楚,于灯下检视伤痕累累的心时,常仰首望着沧桑且无邪的星空,回想事件的缘起与流程,叹了一叹,自语:“要是我不打那通电话……”一封信、一通电话、一道出游、一回莫名所以的回眸微笑,故事的关键点常常暗藏在稀松平常的细节上。我们总是要等悲剧的发生了,心海里满载希望的帆船沉默了,才能发现致命的转折点在那里。如果学会句读,具备无上妙眼可以洞悉事件的关键弯路,那么就可以提前抽离,就像强烈台风登录前夕,你飞离岛屿。
换言之,那通电话里,当我说出欲赠书而她要回请咖啡时,如果我改口:“下回好了,对不起我现在正好有事要出门,我们再联络!”那么,所有的事情将与我无涉,我不必因之或悲或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