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相对主义的对话
陈嘉映
仲春,友人韩鸿雁、刘行健接踵来访,相谈甚欢,其间谈及相对主义的一段尤多意趣,整理成文,以飨同好。
韩:说起我这个弟弟,真把我恨死,无论你说他什么,“各有各的活法”,一句话就把你打发完了。
刘:我看你指责东东指责得太多了,你们两个差了十岁,活法的确不一样了。时代变得快,五年十年就差出了一代人。
韩:他们那一代人都什么样我管不着,他是我弟弟我就不能不管。你不求上进,你自私自利,这是你的活法,到时候你偷抢嫖赌,杀人放火,你照样可以说你有你自己的活法儿。什么叫各有各的活法儿?偷抢嫖赌、自私自利,放在谁头上,放在什么时候,都不是好事儿。我们总有个起码的共同标准吧,要不成了你们哲学家说的相对主义了?
刘:相对主义早不是我们哲学家的专利了,倒成了这年头的大时髦,随便和谁聊天,出租车司机,卖菜的,冷不丁他就告诉你:一切都是相对的。
韩:什么叫“一切都是相对的”?所有天鹅都是白的,一切金属都导电,“一切”后面得跟个名词。再说,“相对于”什么呢?美元的比值,要么相对于法郎,要么相对于人民币。如果一切都是相对的,就没有可相对的东西了。
陈:相对和绝对是一对孪生概念,有相对就有绝对,我们看着泰山大,同时就一定看着草芥小。如果天下的东西都是大的,我们反倒不会有大这个概念了。
刘:不过,“什么都是相对的”这话还是有个意思在那里,我们听一句话,不见得都要先作一番逻辑分析,我们通常一下子就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韩:那要你们哲学家还有什么用?我们看不出问题的地方,你们哲学家一分析,就分析出毛病来了。
刘:我也不喜欢太笼统的说法。常听有人问,“有没有绝对的善?事物是绝对的还是相对的?”我相信问话的人通常真是有个问题在那儿,但我还是希望他能问得更具体一点——困惑他的具体是什么。
韩:我还以为你们哲学家越抽象的命题就越喜欢。
刘:不怕抽象,就怕太笼统。“一切都是相对的”这样笼统的说法自身并没什么意义,不过是个名号,统称一大类相似的提法,“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道德标准是因时因地变化的”,“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各有各的活法”也包括在内。这些提法就好像一个命题家族,“相对主义”或“一切都是相对的”就好像这个家族的姓,对这个提法本身细加分析没多大意思。
陈:真要分析起来,这个命题其实是个悖论。
刘:从古以来就有人这么说,但我看也不见得。
陈:你说一切都是相对的,“一切都是相对的”这话就成了个绝对的命题了。
刘:我为什么不可以承认“一切都是相对的”这话本身也是相对的呢?
陈:那咱们换个更明显的例子。如果你说一切都是谎言,那我要问你这句话是不是谎言。你说不是,那就有一句真话了,就不能说一切都是谎言了。如果你说:“我这话也是谎言”,那你已经自己承认“一切都是谎言”是句谎话,不足置信。所以“一切都是谎言”这话是个悖论。一切皆无意义,怀疑一切,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都属于这一类悖论。如果真的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那么“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这句话就放之四海而皆准,因此至少有了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所以,这句话是自我否定的。
韩:不过这有点儿奇怪——我自己差不多相信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我这么认为,可一点儿都没想到自己是在声称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陈:有人说,世上没有彻底的相对主义者,或彻底的怀疑论者,你要是真以为一切都没有意义,你就不会主张“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彻底厌世的人已经自杀了,彻底的怀疑论者从不开口,所以我们也听不到彻底怀疑论的主张。
韩:可这还是挺奇怪的——我发现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我心里这么想的时候,没问题,可我一说,就成了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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