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牙婆拧了腰前面带路，自己从拥挤的乌篷里探身而出，多了些脂粉香气的水风扑面袭来，禁不住咳上几声。秀面一时添上与旁人不同的茜粉之色，眉央更有几分蔫蔫。只见那宽敞画舫里迎出几个俏丽女子，莺莺燕燕笑语如珠。 ]
“房妈妈可有一阵子没来了，云姨念叨您好几回啦〜”
“嗳，房妈妈领来的丫头一向是最伶俐不过的了，云姨惦记也是情理之中，这一次的妹妹们又是个个儿的美人胚子。”
[ 强自捺下喉咙痒意，垂眼望着那几双金莲儿秀足，待房妈妈扯着自个儿袖襟上前问礼，才委身低报了日后想取的名儿 ]
梅氏道理见过诸位姊姊。


[ 身骨儿方矮下去，便有一只纤纤素手托住了臂肘，借势而起，却灌入耳际一句尖锐 ]
“没道理？先前儿已有个没头脑，这会子再来个不讲理的，我瞧云姨也不必做这营生了！”
[ 并不敢抬眼，唯有将额尖压得再低三分，作出谦卑的瑟瑟模样儿，亦不反驳，食指绞着绣了梅的绢子默然不语。 ]
“不讲理便罢了，我瞧着怎么还是个病秧子？方才连咳带喘的便是她吧，房妈妈莫不是仗着张相熟的脸儿来敷衍咱们？”
[ 原也是个大家闺秀，嗅着书香，任父母兄弟捧在手心儿长到豆蔻年岁，倘不是父兄朝中一时失势，落个家散人亡，岂由这等女子奚落。受不住便又咳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几要掉了金珠儿。半晌平息了，才忍下心气儿，软言 ]
不过这几日受了寒，不劳姐姐们担心，只盼姐姐们肯容梅氏一方立锥之地。

【 窗儿上盖着的慈竹帘子摆的沙沙哑哑，一搭儿若有，一搭儿似无，像是个人倦怠不已，恹恹儿垂了眼睑去。与阿蛮蜷膝挤在舢板里，除去橹声儿，舱内静的不由逼仄着自个将鼻息都小心儿的屏了，周身也黑的很，黑的连阿蛮素是没血气的脸儿都瞧不真了。于宽副袖下拢过她的手，凉涔涔握在掌心里暖着，似乎还能感到她的轻抖，活像攥了惊兔儿。】
【 帘片儿间隙里闪进的熹微停在耳廓，抽丝儿似的一条。歪身儿斜仰首，迎向这星儿亮，出神想着其中必定也带了三分水光的。思绪也就在轻瞬眼珠儿时须臾转过，忆起房婆子第一回见着自个和阿蛮，伸手便来扯了如缎儿头发是真真儿，继而又掀了嘴儿去探榴齿无缺，半响儿颤颤着她那髻上绿，颇满意的笑了。】

【 未再往深纵了记忆，随着房婆子进里儿囫囵一揪，矮身儿自乌篷下露出了脸儿。韶日刺目如针，嘶一下吊了眼。一壁簌簌掸了掸袖儿，一壁向后觎了阿蛮，看她踉跄跟着冒了头，稍放了些儿心，两人由着婆子相引，来不及添看水中清影，顾不及多瞧两鬓可拢齐，沓沓入了面前第一间临水画舫。】
【 晏晏莺莺过耳，任那婵娟粉影儿轻狷，露着揣揣儿眼眉，端着怯怯儿姿态，与阿蛮一并儿见礼，压低门面，报来帘旌明细。登时那刻薄话儿就如刀子似的剐来发难，仍一副俎上肉的模样，只身挡在阿蛮之前，乜斜过房婆子，尽字儿皂白清明。】
这一路溯水行舟的，最最合眼不能，一番劳顿，加之吃了些凉气儿才至如此，今次我姐俩儿二人若真有那福气儿得了姊姊们赏识，留予个容身——
承上红祸的旺风好水，想是明儿一准儿就能见好。

【 不等牙婆辩白，伶牙一错，拧腰儿侧向身后阿蛮，啐道 】
瞧瞧，这脑袋都要低过颈子了。胭脂可也吃下不少，却不见着嘴儿甜些。
还不快收起这副模样儿，让姊姊们好生儿看看。
【 阿蛮自晓意思，矜矜仰了脸，薄薄儿匀着一呼一吸。这厢睇向几人未落忍的脸色，旋即又听得她回话儿，倒也周全未存差儿。卯下七八分的心，曲意逢迎的禀去一众余问。终而接来了花约纸薄，松开交叠于腰的手，折宽袖，点红泥，抬了白净细腕，端正正按下指腹。红软一枚，示契成。】

[ 紊儿照旧是一味的俐落，脆声儿巧嘴不饶人，依着她身畔一并入了舫内去。抬步间转眸流光望了眼牌匾，正是楚江萍三字，笔锋遒劲，倒不似这章台地界儿应有的风骨，反如一家书阁。思忖间已是教牙婆恨恨搡了一把，步子微跄，伸手揪住了紊儿衽摆方立住了。只觉周遭目光尽数落了自个儿身上，惶惶低下眉尾，步至桌案旁。 ]
[ 身契上书了花约二字，紊儿一旁有个姊姊提笔代她洋洋洒洒写清出身来历年岁云云，又有绾了双环的姑娘捧一方红泥上前。余光觑见紊儿扶袖伸指轻按，落于纸面。偏不肯与人同，兀自抬臂拦了旁人代笔，自个儿留了一纸簪花。俯身轻吹墨迹，挽袖沾来红泥将指印附于其上，娓娓细言。 ]
原先命如浮萍，风吹水荡漂到何处便是何处。而如今，落了根，断不能再任旁人作主了。
[ 细若蚊呐，透着柔柔弱弱，偏是字句含倔，又引来一会子侧目唏嘘。亏得牙婆腆脸讨赏银转了诸人目光，那领头的姑娘开了个小匣掂出几块儿银锭，牙婆霎时笑老了脸。厌恶极了，堪堪偏过首去，好一阵嗽嗓儿。 ]

【 将花约递回，遂是侧顾阿蛮。见她拈笔留娟，一副贯是自恃无恃人的癔怪样儿，视线随她腕下一横一弯钩微微巡低，尤使得桃花眸轻细。后而得她羸弱字句儿，更惹四下皆议，只趁着那掌事儿的尚未发作，抬颚一嗔了阿蛮，将她那泾渭自分的意思撇了去不敬一半，又是抹圆儿另半话端。】
净是衬得你会做人，未让诸位姊姊代劳了帮衬，可是存心寒碜我这没眼力价儿的？又偏偏不晓把话儿说清了，今次做主儿的是几位姊姊，订了花约后，做主的那便是云姨。
[一壁话儿中言话，一壁特特是扫了身前几人面色才道] 想是高兴的忘了形状，[继而笑] 可快些敛了这般无遮拦，没的让姊姊们笑话儿！
【 不待阿蛮答了自个，抵过绢子示她将红泥拭净，又承着众人打量，拉来她手宽慰。由着一串儿低嗽，攥的愈紧。房婆子瞧着收了人，忙赔了老脸儿上去邀功清账，那般堆着谄笑，活似了靴皮褶子。彼时一众目光转了向儿凝到她那处，暗觉周身自在不少。】

[ 聆着紊儿俏语珠玑，却是惯了她这般数落，虽无再言，自己已然敛了那份儿骄矜，提着绢儿低眉顺眼儿听那几人说笑寒暄。耳壁聆了那羞人的话，早扭开脸儿去了，粉面儿益发红透，却不知是因那话里更深一层意味，抑或是因方才咳得厉害。只待香脂粉胭均离了去，才拣下圆桌儿一侧的绣墩坐下。 ]
[ 臂肘顶了桌沿儿，藕腕支腮，偏目一扫，发觉紊儿转开柔靥，不理自己，念及适才任人奚落调侃，又忆昔日绣楼闲情，满心惟余自怜自哀，转眼儿绷不劲儿落了泪珠儿，呢喃自语般嗔她。 ]
你也厌了我？那我何必惜着命到这腌臜地方遭罪来，当日叫那死婆子买了时就该三尺白绫见我爹娘去！如今反叫他们在地底下蒙了辱，想来我现下赊了命去给他们告罪该还来得及！

【 抱臂坐了桌沿儿这端，别脸过去，翠珰一晃晃儿的扫在耳下，更是扰的心烦。听她呜咽哽泣了来，心中就如同被小人儿拿了针儿密密麻麻戳了一片。蹙着眉尖儿，欲递去手中攥着的帕儿，可低头一探其上却见适才染的泥红，索性儿一拢手又缩了回来，嘴上不遏道。】
这会儿子你倒想起来哭了？方才跟人家递葛的时候怎得就那么气儿直理顺了？
我自不比你那身家儿，你若嫌了我这下里巴人也应当——
【 只心气她仍当个官小姐模样儿自矜矫情，处处替她作想，却没的被阿蛮这厢轻贱了心思，作了驴肝肺。更是丢过句儿忿忿，横眉飞了眼刀儿。】
只现在你我既是被卖来了红祸，左不过是要在这其中保命求富贵的。瞧你这话儿说得，是恶心谁呢？
去去去，边儿哭去，哭痛快了仔细儿想想，你若不屑这一番情分便也罢，可你爹娘九泉下一份儿寄托，倒也偏偏被你这些话儿白白糟践了！横竖你是瞧不上的，不如今次出了这楚江萍，咱们便一拍两散，只当这一路舟车相伴都是我不识趣儿，瞎耽误了你！


我哪里敢嫌你，却可见你是腻味我了，倒何必早先同我虚与委蛇呢？
[ 娇横轻斥，更是将身偏了一偏，四壁挂了各色姿态的仕女图，心不在焉的搭眼儿瞧着，泪珠儿断了线似的往下掉。一面提着帕子按向两颊，一面低低哼着，时而匀不上气儿来，便是含着泪音伏案轻咳，饶是胸口疼的紧，赌着气也不吭一声儿。心里口上犹不肯服软，间隙里断断续续道 ]
我恶心那该被恶心的人，你替人家抱什么不平……自个儿作践自个儿的，还不兴旁人恶心了？……保命便也罢了，倘你要眼馋那滔天富贵你自己去求……那些个污物，我才不稀罕！
[ 说到尾处，话音却是益发急了，匆匆结了话儿，以帕掩口更是厉害的咳着，耐不住便扶着桌沿儿起了身，疾走两步儿挨到门楹处，缩着身骨儿一壁咳，一壁勉力汲着水风里的清新之意，半晌儿都未缓过劲儿来，十指巴着木框儿，指尖处渐渐吃力发了白，一点一点向下滑去，到底是蜷身依在槛儿上，只想着到底是叫人生了厌，还不如索性咳个痛快 ]

呸！
【 攒着眉结，甩过一声儿干脆，啐她那虚蛇两字。继而才伸了伸腰骨儿，仍不瞧她，却同往周身作观，细睐壁上美人，个个儿丹唇逐笑，水沉为骨，嬉那清池芙蓉开，划乌蓬船儿轻慢。目不错珠儿时，只觉着那青风荷叶都要摇到眼前来。不觉嗤了一笑，接她下句。】
嘁——你不稀罕？我稀罕。
没那玉珠儿谁给你绫罗锦缎穿？谁让你夏凉儿冬暖？谁留你轻舟里享受？就连你平素想吃几块压咳的雪梨片儿，也得图着它来尝。到时候儿你还要嫌我这稀罕的，挣的不净，当真是没人管了你，才快活得意？
【 正说了半句，另个字儿还在舌尖上寰着，聆人渐渐儿咳的厉害，素是珠玑尖刻的话儿都说得徐徐断断，磕磕绊绊。存讶转首，看她身子嵌进了帘栊木槛，白了颊，一壁忙上前扶了她娇袭一身病，一壁两人往桌前去，替她斟碗温水，看着阿蛮喝尽，落下了些儿心。夺了去她手上松松夹着的绢帕子，轻抵过她眼下泫然泪儿，喟了一叹。】

[ 还欲再驳她两句儿，已是气息难平，倾力向紊儿臂腕略依过去，将着她力道儿偎在桌沿儿，此刻倒是不再咳，只起起伏伏微喘着，就着她手饮罢一碗清水儿，任那含温软帕蹭过秀颊，低低眉眼，趁势将一双冰冷小手按了她手背上，似捧似握般放到了膝头，斜斜歪了身子恰好将额尖儿顶在她削肩之上，哀然而默，隔了良久方嘤嘤轻喃 ]
紊儿……好紊儿……阿蛮可只剩你了，爹爹娘亲都走了，这世上，除了你，也再没人肯待我这般好了，你要都嫌了我，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哪——

【 忽觉手背覆了一凉，顺着阿蛮低眉也压了下颔，反握了她的，任其汲暖。复而轻缓拍了拍，没什么好气儿的问。】
好受些没？
【 阿蛮点头间又是向后续话儿喃喃，只听得自己也要同她一般蓄出金珠儿来，敛了敛眼皮儿，不让她瞧见。这般顾自盯着膝上交拢的手，那指尖红豆儿最是可爱，伏低了嗓儿，细细嗔。】
哦，你原也知道啊？——
我看你呀是该明白时心里顶清明，糊涂时候儿谁的话也都是耳旁风儿。
日后再提那般没边没际的话儿，我才要嫌弃你。

你——哼！
[ 略一挣摆开她手，又要赌气，却是偏首间瞧见门口儿立了旁人，盈盈堆笑，怯生的收了面儿上赘余表情，讷讷一睇紊儿，两人一并立起身儿，正要纳礼，那女子却上前一拜。 ]
“奴家问两位姑娘安好，奉了东风姑姑的意思来给二位姑娘送玉翕，落脚儿休息的地方已是给姑娘们归置好了，适才的杜家南浦姐姐很是喜欢二位姑娘，更是各自拨了十五玉珠儿——这是咱们红颜祸水给姑娘平日花销用的，跟铜板儿银锭差不多——这样两位姑娘便可免得去群居处挤着啦！”
[ 听得云里雾里，只知人家尽是好意，缩在紊儿身后敛衽颔首算作道谢，只听她又续。 ]
“咱们红祸素日里规矩比旁的地方都要多，两位姑娘新来料必不适，待一会儿安置妥当了，奴家再给姑娘们细细分辨，只是姑娘们可别妄自菲薄了去，咱们这儿的恩客，一向是与别家不同的，云姨更是体贴人，适才我说的东风姑姑，原也是咱们这儿很有才名的红颜，得了云姨赏识，如今便不必再人前赔笑脸儿，去了那姑娘身份，已是做我们的教习姑姑了。
嗳——我话又多了不是？两位姑娘别笑话，和奴家这厢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