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
覆盖着整个伦敦城的夜色如一块巨大的黑色天鹅绒,温柔地把这个沉睡中的城市包裹在它柔软的怀里。在这无止境的静谧中,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都足可以成为震颤耳膜的潜在因素。
橘色的灯光无声地笼在昔日无人不晓的咨询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那线条优雅的侧脸上,致使他面孔上三分之一的部分被阴影所吞噬。此时侦探先生那对浅淡到接近透明的水色眼睛正盯着玻璃窗上雨水流淌而过的痕迹,神情漠然。那是观察者才具备的眼神,事不关己却又深入其中,锥子般透彻地刺进每一个缝隙和漏洞,虽然掩饰在几乎可以用面无表情来形容的脸孔下,却仍然带有不可忽视的傲慢,像极了油画中那些神色倨傲的独行者。
自从顶楼的那次“最终对决”已经过去3个月,夏洛克还清晰地记得每一个细节,他的大脑就像是一台性能极佳的摄像机,录下了每一帧画面,随时准备好重新播放。正如夏洛克仍然记得吉姆·莫里亚蒂,自己的宿敌,是怎样微笑着对他讲“坠落就如同飞翔,不过是多了一个永恒的终点。”而夏洛克终是没有与那等待着的终点赴约,转而走向了另一个看似光明的方向——天才都不相信存在“宿命”这码子事。
他和莫里亚蒂间的游戏已经终结了,现在的夏洛克又重新回到贝克街221B号的公寓房,继续他的生活。继续经营名为Science of Deduction的网站,继续在无聊时端起手枪射击墙上的笑脸涂鸦,继续对可怜的医生抱怨自己的无所事事,继续书写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传奇故事。日子平静,像不起一丝波澜的深湖。然而正如某位哲人所讲,在安宁的常态之中总是裹挟着不动声色的暗涌激流,无声无息地侵入骨髓。是的,少了些什麽。虽然无人提及,但确乎有什麽东西就这样从侦探先生的生命中以一种突兀的姿态生硬地隐去,正如它初时突兀地强行进入,带来深刻的钝痛。这是一个古老的游戏:我们都心知肚明,谁先开口就是失败者。
夏洛克很无聊,他很无聊地再一次应付起这些日子一直潜伏在头脑里的想法,一有时机就浮现而出干扰自己清晰思维的想法——关于莫里亚蒂的死亡。夏洛克曾一度产生怀疑,却又极少动摇。他太过自信,自信到自负,驳倒自己的推论对他而言等同于自我否定,而这在夏洛克·福尔摩斯身上恰巧是最不可能的。他亲眼看见宿敌在面前拔出手枪把冰冷的枪口塞进大长成“O”形的嘴巴里扣下扳机,鲜血迸裂而出时这个人的生命也就此完结。几近狼狈地留下一个并不完满的句号。夏洛克在那一刻是释然的,他毫无疑问是一个出色的演员。以超过计算机的精准计算好一切,伪造一场蒙过众人眼球的自杀,那些举手投足间细微的动作和表情变化甚至完美地欺骗了朝夕相处的华生以及一切与之相关的人。这是一出以生命作为赌注的戏码,而演员不只他一个。
艾琳·艾德勒可以假死,夏洛克·福尔摩斯可以假死。在智慧上毫不逊色的吉姆·莫里亚蒂为什麽不可以假死。这个自认为愚蠢透顶的念头不知第几次毫无征兆地叨扰这位侦探先生,却每一次都在刚刚露头的时候被生硬地打断。——既然伦敦城已经许久没有出现类似的高水准犯罪,这个问题的结果又有什麽值得深究的价值呢。莫里亚蒂确乎是一只危险的毒蜘蛛,即使在消失之后仍然留下无数条隐形的蛛丝,纤细而又异常柔韧,悄无声息地盘踞在人们思想深处的孔洞。那些黑暗的部分,如同一颗颗难以治愈的精神毒瘤,蚕食着阳光下隐匿的渣滓日益膨胀。就当他死了吧。夏洛克原本是这麽想的,近乎自嘲地这麽想。他不觉得会再有人叫上他进行那些危险的生存游戏,独一无二的咨询罪犯至此告别世界,现在只有真正独一无二的咨询侦探,“JM”的名字将彻底成为一个汇进过去时的冰冷而毫无意义的符号,却安静地躺在夏洛克手机的电话簿里。只要动动手指就能删除的东西,现今看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夏洛克抬手拉开抽屉,滚轮和凹槽摩擦的声音在这样宁静的夜晚也被听得一清二楚。一阵短暂的翻找过后夏洛克把一个浅褐色的牛皮纸信封握在了手里,一行黑色签字笔书写的印刷体小字就那样随意地摆在正中“TO: Mr. Sherlock Holmes”。他捏着信封的边缘,因为手指的瘦削而略显突出的指节在用力下变得更加苍白,信封被整齐地撕开了。夏洛克从中缓慢地抽出一张单薄的碟片,除此之外信封内别无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