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楼：TF万岁

以下正文：

写在前面：这篇是重新发的。229的贺文。各位看官请把意见留在下面，写的不好的小的可以在229之前改正。麻烦各位了。觉得好的话就稍微顶一下儿，让更多的亲看到。
原文的帖子在这里：
http://tieba.baidu.com/p/1381984826


黎明之前
Chapter 1
“⋯⋯这种结局，在摄影中必然比在绘画中更受关注，是因为照片那缺乏层次的、常常是长方形的影响的影像自认是真实的，而这是绘画所无法宣称的。一幅假画可以伪造艺术史，而一幅被篡改了的照片则是伪造现实。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里提到，摄影史可以概括为两种不同迫切需要之间的斗争：一种是美化，它源自美术；一种是真话，它不仅必须接受不含价值批判的真理，而且必须接受一种要求讲真话的道德化标准的检验。⋯⋯”
三月的纽约逐渐回暖，下午3点多的阳光刚刚好，穿过悬浮着颗粒的空气，越过无精打采枯枝，落在咖啡馆的桌上，将方糖盒子拉出一道斜长的影子。见底的咖啡挂在白色的瓷杯壁上，杯低尚未融化的糖又在微凉的空气里逐渐凝固，一粒一粒依然清晰可见。不二离开之前把茶杯端回给老板，低声说句“麻烦”。长着一头金色自来卷儿的老约翰笑盈盈的接过咖啡杯，毫不吝惜的大声赞美不二刚才的讲座。
“嘿，年轻人，你刚才讲的真不错。这沙龙算是被你弄活了。《国家地理》的专职摄影师就是有料啊！说老实话，我从来没想过按下快门儿之前自己在想什么。⋯⋯我还以为是想拍什么就拍什么呢。”
不二翻开钱夹找零钱，“的确是想拍什么就拍什么⋯⋯”他顿了顿，“不过偶尔这里也要想一想，能不能拍。”他用食指和中指夹着5块美金敲了敲脑袋，“不用找了，谢谢今天的款待。”然后转过身对着躲在门口拿照相机，打算偷拍的小女孩摆了个pose，“咔嚓”－－快门在下一秒响起。动作一气呵成。
不二微笑着走过去，他摸了摸小姑娘那同出一辙的自来卷儿，“呐，小摄影师，摄影是理直气壮的艺术哦。”女孩儿的小脸儿刷的一下变得通红，举着照相机躲到了柜台后面。不二和老约翰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小萨拉蹲在柜台下面看着刚刚拍的不二的照片。这是个多么温柔的人啊，他笑的真好看，好像清晨的阳光一样。小女孩有点痴醉的想。不不，应该说，如果阳光都像他笑的那么温柔就好了。这样早晨起床去上小学就不是个困扰的问题了⋯⋯小萨拉探出头，看着消失在街道拐角那个修长的背影轻轻的叹了声气。老约翰觉得好笑，就学着萨拉叹气，然后模仿她一贯的语气：“哎⋯⋯我的帅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呢？”说完就自己哈哈大笑起来。萨拉被父亲看穿了心事，瞪了老约翰一眼，又蹲回柜台下面了。
不二结束了下午的沙龙做客之后转了趟车，到了第五大道。不二做事其实没什么计划，随性而谈。眼下他想起艾尔佛雷德.史帝格力兹那张著名的照片“第五大道，冬天”。虽说在纽约住了这么多年，但他似乎从未有机会在冬季好好看看这个城市。纽约之于不二，应该说不上喜爱，套用他对迹部说的话是“有归属感”。迹部对不二会产生“归属感”这种简直莫名其妙的情绪表示不解，不二则凑近他，然后用一种讨巧的，近乎阿谀的语气说“因为小景在这里嘛。”，其结果自然是被迹部一把推开。
“没正经”－－迹部紧绷的唇线里跳出三个字，他斜眼看他，然后看不二抱着垫子笑作一团。


不二不拍人，这是全美摄影界的共识。而对于这样一个把记录大自然为己任的，一直懒惰的，没有史帝格力兹追求“崭新画面”精神的摄影师来说，“我这次真的很勤奋的拍照片了啊。”不二在屋里看着那三张人影依稀可见的照片唏嘘，完全忽略了自己其实只是设定了照相机时间的事实。
华盛顿那边主编秘书打电话给不二问他什么时候交照片，不二讨饶的说他拍黎明出了点问题，可能交不了了。主编没秘书小姐那么好脾气，一把抢过电话叫不二赶紧出去拍别的。不二有点沮丧，这才回纽约多久啊，又要出去。主编那边细数了不二从布拉格回来之后只交了3张照片，从印度回来只交了7张照片，从越南回来什么都没交并且这次又要拖延的事实，不二有点委屈，可又辩驳不了，因为主编说的都是事实啊。主编又摆出一幅家长的样子教育不二说你都已经27了老大不小了玩心不要太重啊好好拍照片才是真如此若干⋯⋯不二只得按圣经保证说他下次一定不拖了，却听到电话那头秘书小姐小声提醒主编说不二还不是基督徒啊。不二不喜欢别人唠叨，老实说，谁喜欢呢？不二想起他还是很小的时候，有一个人也喜欢和他唠叨，那人喜欢和不二唠叨关于摄影的一切一切，说他的拿相机的姿势不对，说他冲洗的照片颗粒太多⋯⋯可是那人在哪呢？就好像电话那头摸不到的声音一样，那回忆一般的影像如同风筝一样飘荡在这3月末的微风里，盘旋在这座都市的上空。不二不知道，亦是不想知道，那是谁，或者他在哪。
主编大人好不容易挂了电话，不二枕着手臂躺在床上。他觉得刚才那种感觉转瞬即逝，仿佛对于他很重要的存在过，却似乎很难琢磨。那就像海洋里的一缕墨，随着时间的河流荡漾着，弥散着⋯⋯就这么想着，不二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他梦见密西西比的河岸的芦苇，梦见一台古老的达盖尔银板法相机，梦见一双明亮的黑色眼镜和灿烂如千阳的笑容，梦见一个宣誓救赎的梦想⋯⋯然后他醒了，他坐起来，定定的盯着无尽的黑暗，于是再也睡不着。不二觉得一切错都应归结给那个和闹钟一样守时的晨跑者，于是他下楼去，坐在自家门口等凌晨6点那人跑过。黎明之前的风很凉，他打了个冷战，他转身回去煮了一壶咖啡，然后披着毛毯坐在门口的地毯上。不二把头靠在门框上，他觉得这个动作依稀熟悉，但好像少了点什么。他抬头看到那盏失修的灯，他笑了，站起来，拧了一下灯泡，鹅黄色的光就洒了下来。那是一种温暖的色彩，驱走了身上落着的阴影，把它们全部打发到了地上。不二恢复了方才的那个姿势，头靠在门框上，于是一眼就看到了漫天繁星。那种飘渺的感觉又回来了。是谁，在这样的夜里，带着他看那星斗转移，告诉他苍穹下的传说。是谁带着他拍下第一张星空，冲洗出来之后又是永夜。是谁在这鹅黄色的灯下递给他一杯咖啡，陪他等待黎明的拥抱。不二在夜深如海的天空中捕捉不到那一点风影，他觉得自己好像那缕滴入大海的墨，快要被拆散在时光中，再也找不到。他感到自己随着夜风摇晃，落得一地光斑，落得一树风霜。无论是在峡谷还是在海岸，是在草原还是在沙漠，不二从未有过这样得感觉，仿佛一颗心在一处飘荡，彼岸系着什么牵挂，可他总是想不起。以苍穹为友与大地为伴的时候不二尚且感到富足，至少那窄窄的荧屏或是小小的胶片里刻上了一笔他时间空间上的财富。而这样多的早晨里不二觉得自己是徒劳，仿佛那盏门灯，不声不响的等待着有人把它连到电源上，然后迸出温度和色彩。不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等待或者继续回想，是什么时候自己就短路了，那么什么时候，谁，才能把他接回到电源上？他发愣一般看着天空，一动不动。
天空逐渐亮起的过程不是那样的惊心动魄。当橙色如灯蕊一般点亮河堤的时候，不二就看到那个远处跑来的人。在晨雾中不二看到的是薄荷叶子在雨露里舒展开来的动态画面。那人远远跑来，舒展，协调，优雅⋯⋯一瞬间不二脑子里全是这样的词汇。那人跑过不二面前的时候不二清楚的看到那人的侧面，“是张讨人喜欢的脸。”不二肯定的想，“可惜不干讨人喜欢的事。”
“喂。”不二叫那人。
没有反应。
“喂，跑步那个。”不二更大声的喊了一句。
那人终于有了反应，回过头来看不二。
“这人长的真不赖。”不二更加肯定了，他向那人走去。
跑步的人取下运动衫前别着的眼镜带上，等不二走过来。
“还挺斯文的。”不二又想。他上下打量那人，以一种极其专业的角度考虑整个人身上的色彩和线条的细条。摄影师的眼睛好像极细的素描笔一样沿着那人整个勾勒了一遍。硬挺的鼻梁，恰到好处的金丝眼镜，茶色的发丝，搭配青色的运动衣，修长的身形，⋯⋯完全是英国贵族的风范。最后不二满意的点点头，“非常协调。”
那人被不二盯的不明所以，终于开口：“有何指教？”不二才猛然想起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
“你能不能不要干扰我？”不二没头没脑的冒出这么一句。依眼下的情况，还不能确定到底是谁在干扰谁。
那人的眉头拧了一下，表示自己不太明白不二的意思。
不二深吸了一口气，说：“你干扰我拍照片。”他指了指已经升起的太阳。“我这几天在拍黎明，可是你总是经过我的相机前，我没法拍了。”
“那不好意思了。”那人点了一下头，转过身继续跑。不二被这样的干脆弄的有点莫名其妙，他坐回自家门口，看着那感觉微凉的“薄荷叶子”在朝阳下跑远了。
接下来的几天，不二不幸的，依旧的，分秒不差的在照片里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
“那不是薄荷叶子！那是块木头！还是块浸了水的坏心儿木头！”不二向迹部抱怨。
迹部这次没有支声，他怕不二再摔了他新买的手机。
“所以我决定要报复他！”不二恨恨的说。
之后，整个四月，用后来迹部的话说，“你做的傻事可以上纽约时报了。要我是记者的话就这样报道：‘哈德逊河畔的一户主人总在天气尚未暖和起来的清晨6点坐在河边，看到满头大汗的穿青色运动衫的晨跑者路过的时蓄意用浓香的咖啡挑衅，并乐此不疲。’⋯⋯我是不是应该让雀巢找你做代言啊，不二。”
其结果则是毫不意外的，这只手机也报销了。


Chapter 2
四月的纽约多雨。
不二磨磨蹭蹭的来到卡内基音乐厅的时候，义演音乐会已经开始了。他把西装夹克递到前台衣橱后，自己乖乖的坐在剧场外面的长椅上等中场休息的时候进去。不二漫不经心的玩弄着衬衫上的袖扣，那宝石蓝的小东西很不配合，怎么也不肯从扣眼里钻出来，他甚至有点怀疑自己下午是怎么把它穿过去的。和那袖扣斗争了一会儿，不二觉得倦了，就捡起一张义演的宣传单看。
“AFG（Atobe Financial Group，迹部财团）携手MSF（Medicins Sans Frontieres，无国界医生)打造听觉盛宴”
宣传单上那个白色燕尾服的指挥笑得君临天下，身后一水黑色西装金色乐器的交响乐团沉稳安宁。不二翻过宣传单，背后是演出曲目。
“罗西尼⋯⋯真是坏品味呢。”不二瞥了一眼，笑了起来。
没人比不二更加了解这位指挥了。迹部景吾，“迹部财团的现任掌门人，掌握着全美最大的能源和地产市场，华尔街的常驻客，世界金融市场的操盘手。”，迹部刚刚接任迹部财团的时候报纸上如是报道。不过那时用的是将来时“will”，迹部当然认为自己的成就有很多，不过最成功的无过于在成功带领迹部财团独臂擎起医疗界之后把那些评论改成了现在时。可惜不二所在乎的不是这些，而是迹部作为他从2岁起就认识的青梅竹马到底有多坏的品味。
“他从来不知道低调两个字怎么写。”是谁曾经这样评价过迹部。那时他们三个交好，迹部无疑是绝对的领导者。不二想，大概是从会说话开始，迹部就喜欢发布号令，然后让各种各样的去执行。不二记得那个小小的，还站不稳的迹部扶着墙，对女仆说，去给本大爷把奶瓶拿来。不二也记得迹部的倔强，他们一起下象棋，不二总在一旁看着。对面那人的棋艺高很多，不二旁观者清，唯独迹部始终不肯王车易位。后来不二问输掉棋的迹部，那个高傲的人没有半点沮丧，他说，作为王我不能逃跑。
有时候不二一个人旷野里做任务，就会想起纽约。与其说他homesick，不如说是Atobesick。只是他从未口头上表达过这种sick，因为不二和迹部太了解彼此，心照不宣。不二模糊的想着那早就回不去的童年，看着一副英勇就义表情的，握着白色王的小迹部，以及对面那个有着一双乌黑清澈眼睛的少年。不二觉得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之前那种飘渺感慢慢消失了，仿佛船泊岸一般悠然。那眼睛笑得如沐春风，掺杂着阳光得精彩随着眼角的弧度琉璃婉转，那是一种纯粹的自信，坦然而真挚，不二觉得整个人都好温暖。仿佛他刚要上岸，那眼睛里的光就逐渐黯淡，最后变成失焦的一桢空白。然后河流和岸堤分离，中间裂开万丈深渊，瀑布直下。不二和他的船就在决堤的边缘，他觉得无助，他觉得恐惧，可他叫不出声，又无法动弹。不二挣扎在悬崖边缘，他看到灰色的天空，如同刚刚走进音乐厅之前纽约的天空，灰色里掺杂着背后隐约蓝天的色彩，被云朵隐蔽之后展现出一种幽幽的墨色，雨水滴到他的脸上，如雾一样，雨越下越大，河水也越来越急，不二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水冲走了。他看到了顺着水票走的白色棋子，迹部执著的不肯放下的王，它们顺着河流一同落入不见底的峡谷。不二感到绝望的要窒息了，雨水，河水，瀑布，悬崖，眼前一片雾色，什么也看不请。可是远处好像有人，不二看到黑色的身影晃动，逐渐清晰，那剪影背后是如灯蕊一样的朝阳。那橙色的，笼罩在河堤上的朝阳的色彩⋯⋯不二看到墨白色氲开的雨气里一个青色的，修长的，协调的，舒展的⋯⋯身影跑过。不二觉得要得救了，他大喊“喂”，那人没回头，不二又喊他“喂——，跑步那个！！”那人回头了，不二抹掉眼睛上的雨水⋯⋯


“演出都结束了，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音乐厅的接待员推醒不二说。
“⋯⋯？”不二睡的迷迷糊糊，好像有点弄不清状况。
“散场了，刚刚。”接待员指着不二手上的宣传单说。
好像是梦⋯⋯不二揉了揉眼睛。卡内基音乐厅灯火通明，富丽堂皇，穿着华丽的妇人从场款款走出，愉快的说着刚刚的音乐会。糟了，不二想，得赶快到后台去找小景。不二谢过接待员之后直奔后台。他整理好衣服，挂起一副久侯多时的表情，刚好看到迹部向他走来。“迹部先生。”不二笑着迎上去，“我是《纽约时报》的记者，想询问您关于迹部财团和无国界医生组织合作的状况？听闻这次义演是为了加强双方的合作基础，扩大宣传，那么您对这次音乐会的社会反响有何预期？以及，纽约上流社会传闻您已经很多天没陪您的朋友不二周助一起吃晚餐了，请问您如何解释这件事⋯⋯？”
迹部比不二将近高了一头，他一言不发，越过左眼下的泪痣斜看着不二。平人看来这个眼神是不屑又充满诱惑，这也是迹部景吾魅力之所在，他自己谙于此道，更是明白凭借了这让人亦怜亦畏的眼神使得无数证券公司拜倒在迹部财团名下。可惜不二太过了解，迹部这样看他无非是让他意识到如果他再说下去，迹部就要揭他身高的伤疤让他强行闭嘴。所以不二乖乖的收敛了一下，然后微笑着伸出手：“不过，无论如何⋯⋯恭喜你演出成功，小景。”不二说的真挚而热情，一双海蓝的眼睛里流转着喜悦的神色，一时间波光荡漾。迹部笑著拍掉他的手：“这个结果是预料之中的吧。本大爷的美学可是比太阳还耀眼！”不二失笑。这个人一直是这样，当年他们站在凡尔赛宫前，这个人指着路易十四臃肿的画像大放厥词，“他是太阳王？那本大爷就是阿波罗。”闹得法国那边的陪同人员一副苦瓜脸。
“你觉得怎么样？那首《贼鹊》⋯⋯”迹部开始邀功，“特意为你选的哦。”不二当然明白他是指罗西尼和他的生日相同这件事。只是不二绝对不吃这套。不按规则出牌，也是不二和迹部和谐共处的法则之一。“只是你喜欢那见鬼的罗西尼式渐强罢了，华丽得毫无创意。”不二一针见血，憋的迹部只好转移话题，“那后半场呢？喜欢么？”不二有点心虚，因为他全场都没有听，只得点点头说：“不错。”，然后火速盘算着怎么把迹部的兴趣引到别的问题上去。
“啊嘞——指挥你在这儿啊。”
“来救场了！”不二想。
迹部身后传来一个低沉，慵懒的声音。不二一瞬间联想到了大提琴的音箱，那种低靡的音域惹人遐想。迹部让开身，不二看到那是一个高挑的男子挟着琴走来。那男子有着墨蓝色的发丝，沉静的想夜幕下的海。他挂着一种熟稔的笑，眼神流连在迹部身上。
“忍足侑士。”迹部做了个介绍的手势，对不二说。
不二收敛了一下神色，伸过手去：“不二周助，幸会。”
忍足握了一下不二的手：“哟，你睡醒了？”
不二被这样的问题弄得有点迷糊。迹部在那边挑眉：“认识？”他问不二。不二摇头。
忍足收回手，扶了一下眼镜：“不认识，刚才中场休息的时候我出来抽烟。看见这位先生在单排入口的长椅上睡着了。”不二心里叫苦，这那是救场子的，这分明是砸场子啊！果不其然，他讪讪的转向迹部的时候，迹部又恢复了那种横眉冷对的眼神看着他：“你骗本大爷，啊嗯？你根本没听！”
不二觉得尴尬，又无从辩解，正想着是不是要耍个赖，求个软，让小景放过自己。忍足又发话了，不过依旧是向着迹部：“这是指挥的朋友？”不二听出话里有点口音，赶快把话题接过去，于是他用意大利语回答忍足：“哎，是的，是朋友。”
忍足的注意力终于被不二吸引过来了，“您讲意大利语？”
“一点点。”
“您怎么知道我讲意大利语？”
“意大利男人总有一种特殊的气质。”
忍足做出了一个不可思议，但非常受用的表情。
“忍足，迹部。”
不二听到了一个依稀熟悉的声音。他想不起曾经在哪里听过，但感觉非常熟悉，或是说，亲切而充满力量。可当忍足和迹部让开身的时候，不二看到了那个，让他整日思念⋯⋯到咬牙切齿的人。那个人依旧带着金丝眼镜，不过因为演出的缘故，他茶色的发丝服帖的拢在耳后，好像19世纪英国伯爵一般。没有了青色的运动服，那人显得成熟了很多，一身得体的黑色燕尾服，竖起的高领下夹着真丝做的领带，白色的衬衫适度的探出西装袖口，不二留意到那黑耀石做的袖扣，镶着金色的边，低调却不可小窥。不二看到那人没有夹着琴，而是提着琴把。其实不二一直喜欢这样的动作，那是对乐器的尊重和温柔。不二留意到那是一把阿玛蒂制作的小提琴，昭显了主人良好的品味以及优异的出身。


不二随便套了件单衫，光着脚到了客厅，顺手煮了一壶咖啡。他开门，捡起门口地毯上的报纸，然后他看到在报纸下面，压着那本他昨晚在地铁站看到的杂志。那灰色的图案，小女孩惊恐的眼睛丝毫没有遗漏的全部落入了不二的眼帘。不二捡起那本杂志，杂志封页上用不大的字体，但清晰无疑的印着个名字：Saeki Kojiroh.
不二觉得恍若时空隔世，他仿佛看到小时候的他自己，打开门，外面的阳光落在玄关上，把自己的影子拉的好长。光线有些刺眼，不二眯起眼睛，寻找按门铃的人。然后一个爽朗的少年替不二遮住了灼人的光。他的眼睛黑白分明， 带着盈盈的笑意，他的眉整齐利落，带着少许英气，少年坦诚率真的看着不二，然后他伸出手：“佐伯虎次郎，幸会。”
不二觉得眼前这个人干净得好像4月的早晨，带着暖人的风和柔和的光，就这样闯了进来。年幼的不二伸出小手，握住那个少年的手，他感到那双手有点干燥，但是温热而有力，指节有着少许的茧，后来他自己解释说是小时候做过农活留下的痕迹。不二觉得这双手的温度似曾相识，可他一时想不起来。不二觉得将近23年后的这样一个中午，他打开门，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看着佐伯，他羞愧难当。
阳光下，不二修长白皙的手指抚过那个名字，替那名字挡了一道灼眼的光，他愣了半饷，然后哑语：
“幸会。”
迹部最终还是迟到了。不二习以为常，也并非毫不在意。将近9点的时候迹部终于成功进到了不二家。他把外卖pizza扔到厨房的桌子上，然后上楼去抓那个怎么敲门的不开的房主。
“不二周助！你玩儿本大爷么！”迹部依在门上，睥睨万物的斜瞄了一眼不二凌乱的房间。不二盘腿坐在书桌前，正在用电脑整理照片。
“没有⋯⋯我饿死了，没力气开门了。”不二从荧光屏前可怜兮兮的抬起头来，一张小脸愁苦的对着迹部，仿佛真的饿了很久似的。迹部才不理他，把他从椅子上拎到楼下。
“吃饭！”帝王一样的命令。


“呐⋯⋯只有pizza么⋯⋯”不二撕下一块pizza，把芝士拉出的丝收回到自己那块上，好像很不满的问迹部。
“我说，喂，有的吃就不错了。”到底是谁，7点的时候才打电话给自己告诉其实冰箱里根本没有余粮而自己已经饿的没力气去超市采购了。那语气惨兮兮到上午那个列出美味的牛排和龙虾的声音根本不是来自同一个人。到底是谁害自己吃这种没营养没品味一点也不华丽的东西的。到底又是谁“好心的”提示在纽约城的另一边有一家自己其实“有那么一点点”想吃的pizza店的。迹部觉得自己还没开始吃晚餐就胃疼－－到底是饿的还是气的。
不二避过迹部的眼神，自顾自的吃了起来。他才不管，谁6点50分的时候打电话给他说自己今天可能会迟到“一点点”，谁上午的时候率先提出晚上7点半一起吃饭，谁说开紧急会议是被逼的而那边秘书小姐提醒“迹部先生您邀请的贵宾到了”。不二觉得明明就是迹部欠自己的，还只能提供pizza做晚餐，虽然是自己喜欢的牌子。迹部看不二吃的急，就起身到客厅去拿水杯。
迹部看到茶几上散落着一些报纸，有几张落到了地上。迹部把它们拣起来，摞整齐。然后看到地上有一本杂志，《Lens》。迹部看那封页的照片有点眼熟，只是他不记得不二喜欢看这本杂志。他拿起那本杂志，拇指刚好指到了那个名字上。迹部明白了。原来他一直都那么在意着。
他不着痕迹的把杂志放进自己丢在玄关的公文夹里，然后把水杯拿到厨房去。他打开冰箱取了橙汁出来，倒了一杯给不二，递过去，装作漫不经心的问：“买新杂志了？”
不二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没有。”他背过身去，去拿另外一块pizza。迹部看不见他的表情。
“哦。”迹部拿着橙汁的软包装喝了一口。“我刚才看见⋯⋯”迹部正在想怎么往下说，他想劝不二别再想那件事了，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迹部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口才有限，叱咤得了华尔街，却无法劝慰眼前这人。
不二宽解人意，也没由得迹部继续往下说。“早晨额外的惊喜。”不二转过身，叼着一块pizza，芝士粘在了鼻子上。这样的不二小了很多，迹部没由来的觉得安心，他笑起来，笑得不二莫名其妙，笑得一地橘光愉快的散落在他们两人身旁。迹部有时会想，这或许才是他最想要的，简单而愉快的夜晚。
后来迹部时常会想起这个夜晚，在他站在纽约城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的巨大落地窗前，看万家灯火映照在他双层钢化玻璃上时，迹部想念这个夜晚。原来在这谁主沉浮的世界里，他迹部景吾渴望的，原来并非灯火通明黑夜如昼的辉煌，而是这暖色灯光下一份普通而奢侈的安宁。


接待方的老师对不二说明早就可以借给他车让他出去拍照，今晚就暂且在这里好好休息。然后他交给了不二一个册子，扉页上面列著接待方为不二准备的帐篷，电筒，食物和在丛林里短暂停留的必备物品。小册子是丛林里的注意事项，全是拿法文写的。不二忽然觉得很感激，好在不是这位老师亲口对不二传述“丛林生存秘笈”，不然他一定会阵亡在马达加斯加口音上。
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行李，不二开始清点明天出发的细则。他把摄影器材小心的装载到越野车的后座上，调试了手电的光和驱蚊水的功效。一切准备妥当后，借着时差带来的疲劳，不二酣然入睡。天亮的非常早，不二睁开眼睛就看到蓝到要滴出水的天空和如过度曝光一样的阳光。这无疑是个好的开始，照片照出来会非常漂亮。不二环视了一下简陋的住所，在这样的光线下每样物品都带着超越真实的色彩，让人欣喜。
不二驱车开在高速公路上，他觉得如果不是那么热，这样的环境他一定会非常喜欢。是的，他一直一来都喜欢纯粹而自然的事物。他看到路旁鲜脆的绿色夺人注目，每一片叶子都带着饱满的色泽和水份，彰显着让人自豪的生命力。那是一种张扬热烈的生活方式，阳光雨露充足的环境里，养育出来的生命都带着神恩赐的痕迹，它们那么美丽，美丽的似乎不再真实。不二一个人拍摄过许多植物，他可以长久的注视着它们，解读它们的语言，和它们交谈。不二在沙漠里和仙人掌做了朋友，他在那两个月里一直和它们说话，然后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看到它们为他开出了粉色或黄色的小花。不二知道，那是一种友善和挂念。不二一直心存感激。他从不相信世界上有所谓的不毛之地，他认为只要有心，沙漠也可以美的让人落泪。这也就是不二一直秉承的拍摄理念，因而他的照片上都驰骋着一种肆意的温柔与祥和，在窄窄，有限的篇幅里热烈的绽放出灿烂和不朽。
开了将近4个小时车之后不二终于到达了马达加斯加的东部森林。森林都有着自己的属性，每一片森林都是造物者的神迹。不二坚信不疑。他在巨大的亚马逊热带雨林里住了将近2个月，和几名生物学家追踪了一群亚马逊海豚的迁徙。那迷人的淡水海豚温柔可爱，好像整个雨林里扑朔迷离的精灵。不二尊重每一种生命存在的权力，午夜降临在森林的时候，他就能听到植物和动物的呼吸，这是一种奇特的经历，在密不见天的树叶下的世界里，存在着如此迷人的生命痕迹。不二再看着眼前这片无垠的森林，高大参天的树木，温润的树干上点点水斑，一切植物舒展着灵魂的韵律渴望着高空的风响。不二想起以前在印度的时候有人给他讲过经，那时他不能太过明白，后来掌握拍微距照片之后不二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不二拍过成千上万的树叶，每一片都不相同，它们有着自己的纹路和形状，但却血脉相通。这种发现让他觉得感动，在短暂的季节里这些生灵成群的向阳而生，穷尽力量去绿得动人心弦。不二漫步在这幽深却明亮的丛林里，以恭谦的姿态去拍摄那些高傲的生命。
渐渐的，几天下来，不二就发现了不同时段丛林的风韵。阳光下他看到点点光斑洒落，好像投入鱼池的食料，鱼群聚拢过来。植物虽然不会移动，但不二能够体会到没有照到光的植物对阳光下植物的欣羡。不二笑起来，对那处在阴影里的小花说：“下午就轮到你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并非万籁俱寂，丛林里一片祥和。没有了争夺阳光的闹剧，植物和动物和平共处。不二能够感受到树上栖息的鸟儿亲吻彼此；母猴子紧紧的把小猴揽在怀里；小虫钻回自己的巢穴，停止了忙碌的工作。大自然以沉睡的姿态流露出母亲般的温柔，缱绻在呼吸见，流连于眼眸里。不二抬头看着罅隙里露出的夜空，出神的想着。
不二带的五块备用电池的电力几乎耗尽，他琢磨着应该出去休整几天再换个地方拍摄。“是不是应该和这些朋友告别呢？”就这么一走神，不二一个踉跄，被拢起的树根绊倒，“呐，真是舍不得我走呢～”不二拍了拍那巨大的树根，准备站起来。瞬时一股钻心的痛从膝盖蔓延到大腿和脚踝，他的左脚怎么也使不上力气，不二想，是不是崴了？他撩起裤角顺着骨头摸索，感到无比钻心的疼。
“啧。”
断了。


不二隐约感到这个结局，他苦笑起来，实在太寸劲儿了，摔一跤都能摔断骨头，自己到底是不是纸糊的啊。不二顿了一顿，等渐渐适应了这种疼痛感，他决定慢慢走出森林去，到大路上等人救援。多年的野外生活让不二面对这种情况时非常淡定，他知道一定会有办法。就这样，不二靠着树干缓缓的站起来，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他拣了一根还算结实的树枝做拐杖，然后一瘸一拐的向西边的大路走去。走了不知道多久，天气热的让不二觉得快脱水了。伤口开始发痒，他又不好去挠，一碰就钻心的疼。不二倚在树干上，打算喘口气。他抹掉额头上的汗，却阻挡不了发梢上的水珠顺着脖子滑进上衣里。不二抬起头，企图呼吸一点凉爽的空气，他看到密密的树叶遮住了阳光，心里还是蛮感激的，至少这些朋友没有让他暴晒在烈日下。他缓缓的坐下，枕在树干上，休息一会儿。半醒半睡中，不二隐约闻见了一股沁凉的草木香，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见一小株形状美好的植物。那小绿叶单薄而柔软，背后有着细细的倒向的柔毛，一副低调又潇洒的样子。“薄荷啊。”不二伸出手捧着那小小的叶子，轻轻戳那软软的叶尖。小植物温顺的样子讨人喜欢，那种柔和的色彩和沁凉的香味让不二觉得有点安慰。他生了坏心思，他对那小东西说：“你看上去很可爱啊⋯⋯”然后飞快的把它从茎上揪了下来，仿佛怕它逃跑似的，然后丢到嘴里，“可爱的很美味。”不二补齐了这么一句。果然，凉凉的味道在唇齿后里蔓延开来，带着草木的馨香，大地的柔和，不二觉得心里的燥热一下被驱的无影无踪。他闭起眼睛，享受着这种清香。午后十分，森林的植物开始蒸腾，不二靠在树上，眯起眼睛，看着水雾腾升，如烟如醉。这水雾后晕染开来一种青葱的色彩，夹着鼻翼周围和口腔内薄荷的沁香，不二仿佛看到远处一个青色的身影缓慢移来，步履轻盈，稳健踏实。他依稀记得这个镜头⋯⋯那是⋯⋯正在不二努力回想的时候，腿上的疼痛猛的把他拉回现实。不二一下子清醒了，是谁害他黎明的照片拍摄失败，是谁害他必须接下来马达加斯加的任务，又是谁害他现在惨兮兮的坐在这里。不二恨狠的在心里念了一下那人，回想起来的却是那双柔和无害的茶色眸子。不二润了润嘴唇，好吧，小薄荷替你这木头渣子顶罪了。就这么走走停停，不二磨蹭了将近两天才走回到大路上。
不二挪回自己租来的那台车上，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重新处理了一下伤口，由于湿热的空气和两天徒步，伤口肿了起来。不二用随行的医用酒精和绷带把伤口包扎起来，减缓血液流动，又用后备箱里的干冰包消肿。他不急不慌，一边有条不紊的做这些，一边留意旁边有没有人路过。等了几个小时之后，不二看见远处一个背着竹筐，穿白褂衫的人走了过来。不二探头出窗子，用法文对那人求助：“我的腿受伤了，能麻烦您帮我把车子开到镇子的诊所吗？”希望他能听懂，不二想，“麻烦您了！”他又补了一句。
那人抬起头来，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看着不二。他迟疑了一下，反手指着自己，挑了挑眉，那意思是说，”你叫我么？”不二重重的点点头，心里想这荒郊野岭的我不是叫你还能叫谁。那人得到肯定之后向不二走过来。不二看到一张汗津津的脸，但十分清秀。那人看上去很年轻，有着丁子茶一样的发色和赭石色的瞳仁，安静的仿佛一株芦荟一般。不二注意到那人胸前挂着十字架，背上背着的竹篓里装着一些叶子。是草药吧，不二隐约的想。那人也盯着不二看，好像在确认不二刚才说的话。不二又重复了一遍：“我进森林里去的时候受伤了，现在没法开车，能不能麻烦您⋯⋯”他努力使自己的每个发音清晰可辨识，可是说到一半就被对面那人打断了。
“我的法文不是很好。”那人斟酌着自己的用词，生怕不二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请问⋯⋯您会讲英文吗？”那人赭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歉意。
太会了。不二心想。“我从美国来。”不二转回纯正的美音，和对面那人一同松了一口气，然后相视而笑。那人大方的伸出手，“白石藏之介，澳大利亚人。”不二越过车窗握住了那只手，“不二周助”。

白石把不二送回了菲亚那措。一路上他们闲聊，不二得知白石是从澳大利亚来的传教士，在这里已经住了一年。白石以前大学修的药学，后来毕业之后读了神学，然后来到马达加斯加传教。他在菲亚那措的一个教会孤儿院里做卫生员，偶尔教孩子们英语，孩子们很喜欢他。白石的法语不好，可他会讲马达加斯加的本地语言，因为从小带他长大的保姆就是马达加斯加人。白石很健谈，他给不二讲了一些孤儿院里孩子们的事，他说那些孩子很可爱，也很温顺，他们不应该被父母抛弃。不二笑着说，你很爱那些孩子啊。白石一双眼睛里亮亮的：“是神先爱我们。”，他说的笃定不疑。不二对白石的印象很好，他觉得白石善良得如同那些翠绿色的叶，单纯而清晰。
在菲亚那措，白石把不二带到了他所属教会的卫生室，帮不二换药。他赞叹不二对伤口的处理很及时也很专业，不二明白那是宽慰人的话，但依然觉得心里舒坦。白石也从方才的对话里得知了不二是摄影师的事实，他诚恳的邀请不二为孤儿院的孩子们拍照。不二有点为难，他说自己是自然摄影师，很少拍人像，他怕拍不好。白石没有接话，他蹲下身去为不二打石膏。不二看着晚风吹过卫生室的布帘子，一切设备都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狭窄的病床上是干净的床单，简易的吊瓶架子并排靠在墙边，生出斑斑点点的锈迹。门口有个孩子探出眼睛看着他，不二转过头冲他笑，那孩子有点不好意思，跑开了。晚霞上来，把天空沁染成紫罗兰的颜色，好像妇女翟冉的布料，蓝紫色相互渲染开来，牵扯着点点星辰，如歌如炊。
白石整理好了一切，站起来，用一种宽慰人心的力度握了握不二的肩。
“好了。”他说。
“我去准备晚饭，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白石赭色的眼睛里映出炊烟袅袅，恬然自得。他把圣经放在不二手边。“没事做的话可以读会儿书。”白石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愿主保佑你。”然后转身出门，依旧是那种不急不慢的步调。
不二看着白石走出卫生室，然后走出院子，消失在暮色里。不二握着圣经，上面仿佛还存留着白石刚刚手上消毒水的味道。不刺鼻，反而有一种干净降燥的感觉。不二闭起眼睛，想着这几天的经历，在湿热的晚风中，一种由内而外的疲劳袭及全身，他靠着枕头沉沉的睡去。


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是几点。不二下意识的去摸手机，却发现手机不见了。大概是摔倒的时候滑出了口袋。卫生室的窗没有窗帘，只有薄薄的窗纱。不二无遮拦的看到沉沉的夜色和繁星漫天。与在丛林里不同，这里可以无遗漏的看到南十字形和银河点点。不二怔怔的看着黛色墨入星空里，月光在白色的床单上借着夜香摇曳开祥和的味道。不二单手支着床铺，想要坐起来，生锈的铁架发出吱嘎的声音。门口布帘窸窣，“醒了么？”白石的声音带着少许的倦意。
“哎，是的。”不二觉得应该已经是深夜了。“请问⋯⋯现在几点了？”
“一点半。”不二听到倒水的声音，然后看到白石掀开帘子，走到自己的床前。“喝点水。”白石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把水杯递给不二。“好点了么？”
“感觉不到⋯⋯”不二试图动了一下腿。“是不是吵醒你了？”他有点抱歉，是不是自己刚才把床铺弄得太响了。
“没有，我在准备分享。”白石笑着指指外面，“我住在隔壁的小间。给卫生室值班用的。”
“分享？”
“哎，是的，明天的礼拜上要分享读圣经的感想。我要给孩子们讲讲圣经。”不二记起白石是传教士。他饶有兴致，蓝色的眸子里的好奇点点扩大：“要我帮忙么？”
“那么，有兴趣的话明天一起过来听吧。”那真挚的声音让不二无法拒绝，他觉得那样纯良的音律宛如清茶落入瓷杯，带给人微妙的喜悦。
次日早晨，白石带来一对拐杖给不二。借助拐杖，不二终于可以在院子里走走。白石换上了一身衣服，不再是那件白色的褂衫。他穿着一件暗青色的短袖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白色的西装马甲，下面是修身的白色亚麻西裤。除去了臃肿的褂衫，不二留意到白石比例完美的身材，若非是昨日他如实相告自己是修医药的学生，不二简直要以为他是个模特。人白石把木质的十字架挂回脖子上，将领子翻到外面，他握着圣经的手泛白的指节泄露了他小小的紧张。
“走吧。”白石定了定神。“去教堂了。”


在教堂落座之后，唱诗班先带领唱起了赞美诗。周围的孩子们也跟着唱了起来。不二对声乐其实并不怎么通，唱歌常常走调，也没有特别拿手的乐器。他坐在教堂最后一排的长椅上，静静的听着孩子们唱歌。那是和歌剧不一样的歌唱方式，不二知道，歌剧来自于对歌词的考究和嗓音对音准的把握，精妙到分到毫。而这种合唱却不一样，不二几乎可以肯定，这些孩子肯定有和他一样五音不全的，而且还不在少数，但他们唱的那么美，不二看到那些小小的背影高昂着头，仿佛要将这种旋律传达到天空中去。“是天堂吗？”不二默默的想，“主真的住在那里吗？”一曲又一曲，那赞美诗仿佛连绵的丝绸，裹着一颗真心奉献在主的圣坛下。不二感到谦卑，不是他敬畏丛林里的生命的那种谦卑，而是他忽然觉得自己渺小而无依无靠，如同丛林里的草木般，敬仰着一种主宰力。他现在站不起来，他觉得这世界上真的有太多所谓的“命运”，自己无能为力。曲目终了之后，白石走上讲坛，开始对着孩子们讲圣经。不二听不懂白石说什么，但他看到那双赭石色的眼睛里闪动这别样的光彩，那是风华流转，那是仰望的模样。不二看到那感激乃至匍匐的姿态，却是以站立的行为，将这样的尊严和壮美送达天际。白石讲的很动情，方才微小的紧张烟消云散，不二看到眼前的这个人被一种自豪激荡着，鼓励着。之后白石不知说了什么，全场的孩子热烈的鼓起掌来，然后不二看到白石挪了几步，走到那架已经有点走音的钢琴旁边，弹了起来。他没有唱歌，弹的也是简单的和弦，但不二分明感觉到有一种晶莹流转在他的眼眸里，那种温柔渲染出的色彩照在他白色的衣服上，光彩夺目。不二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无论你说着怎样的语言，无论你背后是怎样的文化，无论你是贫穷还是富有，无论你是美丽还是丑陋，总有一种力量那样深刻的爱着你，成为你存在于这个时空的理由。不二想起白石昨日的那句话：
“是神先爱我们。”
不二想，无论是哪里的神，上帝也好，东西方的神仙也好，真主阿拉也好，印度佛陀也好⋯⋯是爱着我们的。
－－也正是如此，生命因受到祝福而可贵。
最后当白石带着孩子们祷告，举手在胸前画十字并说“阿门”的时候，不二也这样做了。“主啊，爱我吧，宽恕我吧。”他第一次如此认真的祷告着。
之后在菲亚那措的每个周日，不二都去教堂听白石讲圣经。虽然他真的一句都听不懂。但他愿意祷告，也愿意和孩子们分享。孩子们说的法语他听不懂，他说的法语孩子们也不太能接手，他只好通过白石翻译给孩子们听。白石不在的时候，孩子们也来找他玩，他就给孩子们画画，他画下自己的照相机，画下巴西的雨林，画下北极的星空和北极熊，画下沙漠里的仙人掌，画下最不华丽的小景，他告诉孩子们那是他的朋友。孩子们也给不二画画，画下山上的野玫瑰，画下想象中的爸爸妈妈，画下奔跑的汽车和高楼大厦，画下慈爱的主耶稣，孩子们告诉不二，那是他们的梦。不二觉得自己整日被一种温暖的幸福包围着，他被人需要，不仅仅是从他写意似的杂志照片里，而是真真切切的被这些和他同样渺小的生命需要着。不二有时坐在院子里擦他的相机，很有冲动拍下那些孩子们嬉戏的动态感。可每每举起相机的时候，他看到孩子们的眼睛，和一双乌黑的眼睛重合，无精打采的看着不二。不二只得作罢。有一次被白石发现，不二只好尴尬的推说试试光，相机好像有点坏了。白石依旧没有接话，只是善解人意的笑。
石膏打了将近一个半月之后，不二终于可以拆了绷带自己行走了。他走过小城的街道和市场，走过橙色的黎明和紫色的黄昏，不二绕回到卫生室外的那个教堂。现在不是周日，教堂里没有人，只有几近偏西的太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教堂的地板上，拉出一个扁扁的长方形。讲坛上放着白石的那本圣经，不二走过去，翻开，里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注释，数页都翻得有点泛黄。不二看到那架钢琴，他想起白石演奏的曲目，缓慢悠长，非常耳熟。不二走回到光斑落入的那块地板上，依旧定定的看着那架钢琴，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舒伯特的圣母颂，只不过这是不二第一次听到钢琴版本。不二记起也是这样的黄昏，小小的他在迹部家的地板上玩耍，橘色的光渐渐变位紫色，融入他的落在地上的背影里。那个黑眼睛的少年站在巨大的落地窗旁，双脚微微分开，摆出一个极其优雅的姿势，演奏小提琴。那绵长的音律如同风筝的线一般在晚霞里摇晃，带着优美的弧度，缠绕着烂漫的云朵。就是这一首，圣母颂，不二看到那个少年一曲结束之后微微抬起下巴，取下提琴，然后颔首对不二微笑。他背着光，那明亮的眸子隐去了晚霞的色泽，他的笑容和余音一样消散在这样的空气里，融入浓重的夜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