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归家
温三这辈子,有那么几回记忆,深不可测。
一回是他娘的死,所有知情人提起来,脸上的表情都像自己死了娘般,而孩提的他只愣愣地站着,心里感到难过,他应该是悲伤的,但那悲伤却无的放矢,印象中,他只从温丁嘴里得到过关于娘的只言片语,如何美丽如何贤惠如何温柔的女子,说着说着温丁会哽咽,而“那个人”却从来不说一句,只是一边抽烟一边瞅着温三,那眼神冰冷,就像在责怪——是因为他才造成了马氏的死。
温三那时候啥也不懂,却记得那像是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
再一回,是小学时候跟人打架被揍了脸,回家被温丁问起时,他啥都没说就甩了包进屋,第二天上课,却发现所有揍了他,骂他“怪物”的小痞子两边脸都肿得像热腾腾的大馒头,温三看着看着没忍住当堂哈哈哈就笑了出来,被老师罚站却还乐得像个弱智。
温三啥都没看见,但是心里清楚得很,他不是个怪物,有人在乎他。
坑很深,也很宽敞,温三掉下来的时候没忘了抱紧阿卡,他用后背承受了两个人的体重,所以阿卡倒没受什么伤。
其实踩空那一瞬间他就知道脚底下的是个啥了——以前打猎时候见过,猎人们捕熊都会挖上这样一个大坑,下面有的有削尖的竹桩,有的没有,后来上头有规定不让打了,这些坑都勒令埋起来,但拨款从来是层层剥皮,到了村里没落下俩子儿,因而大多没埋好,在半截弄个板儿,上面猫盖屎似得埋半截土,外面倒也瞧不出来,撑到检查结束是没问题,可日久年深,又赶上下这么大的雨,就塌了。
温三动了动四肢,好在皮厚,除了些擦伤,没啥大碍,坑挺深,四周很黑,眼睛适应了半天,才看清楚是从哪掉下来的。
一处儿有微弱的光,还有雨水灌下来,凭温三的感觉,他们应该是掉下来后顺着土堆滑道西北角了。
头顶离着那粗制滥造的板子还有个七八尺的样子,好在似乎暂时塌不了。
比起这些,温三更在意怀里的人,从刚才开始阿卡就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了。
[嫂子?]
温三紧张地唤了一声,没动静,他晃晃阿卡的肩膀,怀里的人发出一声闷哼。
[嫂子,你受伤了?]发现阿卡全身都在抖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竟连冷都忘了。
[嫂子你等会,我哥肯定喊耙喇回家取绳子去了,咱一会儿就能出去了。]一边说着,他一边抱紧了怀里的人,却觉得有只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
[冷……]
[嫂子你,你再撑一会,耙喇跑得快。]温三怕是也冻傻了,舌头打结手发软,心还碰碰跳。
[我……]因为黑,温三根本看不清阿卡什么表情,但是那只伸进自己胸膛的冰凉的手却让他啥都想不下去了。
[嫂子??]温三觉着头晕,要不是现在这情形太诡异,他简直想起小时候画报上那些个秀才郊外遇野鬼的故事了。
[借我你的体温,太冷了,我不能持术了。]声音低得吓人,温三几乎一个字都没听清,一声“啊?”顺嘴就溜了出去。
阿卡却没再回应,温三只觉得他在怀里鼓动着,过了一会,温三才要张嘴问,却被一双冰凉的手惊得险些喊出来。
阿卡一把扯开他的衣衫把自己靠了上去,光裸着。
[!]一片冰凉光滑的皮肤贴在自己的胸膛上,温三全身一个激灵,阿卡又把仍裸露在外的手臂伸到温三后背,汲取着他全身的温暖。
黑暗太浓了变得让人晕眩,温三啥都看不见,却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一动都不敢动,每一片紧贴的皮肤都让他觉得发烫,温三觉得自己全身都热得不行,几乎要自行把湿了的棉衣蒸干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松懈了些下来,怀里的人像睡了一样,很安稳,温三伸手环过阿卡露在外的后背,又被那光滑的皮肤弄得又一阵心烦意乱。
坑里安静得吓人,除了滴答的雨声就是温三粗重的呼吸声。
硬耙喇的尾巴,硬耙喇的耳朵,硬耙喇的肚皮,温三一边数着雨滴声一边强迫自己想硬耙喇转移注意的时候,硬耙喇就叫了。
[三儿!?]是温丁的声音。
[哥!]温三大喊一声,也震醒了怀里的阿卡。
阿卡一言不发地起身要拽过自己的湿衣服穿上,温三拉住了他的手腕。
[别,那衣服湿了,你先穿我里面这件。]阿卡深深地望着他,温三虽看不见,却知道似的。
绳子放下来后,温三抱着阿卡一点一点地攀爬了上去,外面雨比刚才小多了,却丝线似地不断,阿卡一落地就扑进了温丁的怀里。
温丁拿了自己的褂子赶紧给阿卡披上,搂紧了他。
回去一路上无话,只有硬耙喇累坏了地喘着粗气,温三一脚深一脚浅地说不上心里啥滋味。
这会功夫,天彻底黑了,到家门口儿时候就跟罩了口黑锅似的,温丁走前烧了热水,正好暖身子用,洗漱折腾一番夜也深了。
温三躺在炕上,看着温丁在院儿里擦干了自己壮实的上身,才端了盆水进屋,一双人影映在窗上,交叠缠绵,灯闭了。
透过重重地雨声,似有浓重的呼吸声传来,夹杂着间或的微弱呻吟。
温三辗转着觉得累了,他灭了灯,直听到雨声渐渐模糊。
那时他还没觉得哪儿不对,只那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再没在独处时叫过一声嫂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