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的眼神泛着些许冷意，在修明和夷光的身上掠过，一言不发。
勾践微微点头：献宝物与二女入吴，即日启程。
修明抬头仰望宝座上端坐的那个男子，眼泪悄无声息地跨过了眼眶，忙低下头，任那冰冷的泪水一滴一滴，坠在冰冷的石砖上。
她们被改了名字，是郑旦和西施。
五、承欢
在吴宫中，她时常对吴王说：大王，让臣妾为您舞一曲剑。
吴王眷恋地望着她的眼睛，点头说好。
三尺剑身上下翻飞，仿佛活了的蛟龙般，散发着凌厉的寒气，汹涌的剑气拂起她的长发，撩起她的衣袂，耀眼的剑光，晃花了吴王的眼。
吴王赞道：好剑法。
她不语，默默地收起剑，再回到吴王身边。
吴王捧着她的脸颊，语气中有无限宠溺：郑旦，你不快乐吗？
她抬眼看他：大王何出此言？
入宫之后，寡人从未见你笑过。他轻轻叹息一声。
郑旦倚靠在吴王怀里，眼神飘向远方，道：臣妾只是，有些想念家乡。
吴王抱紧了她，温柔地抚摸她的发丝：只要能搏美人一笑，寡人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六、失宠
馆娃宫旁引来了淙淙清泉，宫后的山上栽满了山茶花，吴王对郑旦说：这里就是你的家乡，还要什么，但说无妨。
可是她还是笑不出来。
最终吴王也没能兑现自己的誓言。等到那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开放的时候，红彤彤的花朵好像火焰一样熊熊燃烧，那样张扬的朱红色，像极了西施身上穿着的舞衣。
吴王还是失去了耐心，比起这样冰冷刚强的郑旦，他对娇柔美艳、爱笑爱撒娇的西施更宠几分。
西施不会舞剑，但她的歌声比黄莺更流转，她的舞蹈比流水更柔软，吴王为她专门定做了火一样的红色舞裙，上面缀满黄金铃铛，翡翠璎珞，玉石流苏，每当她随着乐音起舞，身上叮当碰撞，琮琤悦耳。那奢华的舞衣，本身就是一件至上的乐器。
只有西施才能奏出最美的乐章。
郑旦全然不介意失了宠，她整日安静地呆在冷宫中，偶尔练剑，大部分时间，总是怀抱着一柄青铜宝剑，爱惜地擦拭。
没有人见过那宝剑出鞘。
她从不用那宝贝练剑，只是终日抱在怀里，脸朝着越国的方向，望穿秋水。
七、念君
姐姐，姐姐。西施人未到声先到，清脆的木屐声响由远及近。
你看，大王又送我好礼物了！西施笑着举起腰间挂饰着的一对龙凤玉佩，晶莹剔透。
嗯。她心不在焉地敷衍。
前些日子大王赠我玉刀，我想姐姐喜欢，特意带来给你。西施从怀里取出一把九孔青玉刀放在她手上。
这是大王送你的，我不能要。刀上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和馨香，这一番好意，她心领了。
可是我想送给姐姐。西施抱着她的胳膊，声音渐渐黯淡：这偌大的吴国，只有我们姐妹二人，相依为命。
郑旦任她靠着，不自觉地，眼泪就滴落下来。西施柔软的身子靠上来，贴心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姐姐，其实你喜欢越王，对不对？
她瞪大双眼，哑口无言。
我的心上人是范蠡。西施没有理会她的惊愕，继续说下去：当年他发现了我，我们约好，如果越能破吴，就带我远离这是非之地，浪迹天涯。
西施抱紧了她：姐姐，等越灭吴的那天，我们一起回家。你回到大王身边，我去找范蠡，我们姐妹两个，都要好好过日子。
郑旦苦笑一声，抱住西施柔弱的身子，把泪滴在她的发梢。一只喜鹊熙攘着从她眼前飞上青天，高声鸣叫，转瞬间消失在她的视野之中。她心里清楚，纵使吴国灭亡，她们也无法再回越国了。
残破之身，何以侍君？
八、美梦
在吴十载，她几乎都已经忘记了家乡的样子，只有在花园中绽放的山茶花会提醒她，那曾经在苎萝村的时光。
她又梦到西施在溪边浣纱，她在舞剑，山上的茶花开到荼靡，落红纷纷洒在溪水中，清澈的水波载着点点嫣红，一路欢唱。
落花时节，她又见到那刚毅的男子，站在她面前，展露她从不曾见过的笑颜。
他说，我们胜了。他说，我一直在等这一天。他说，回到我身边。


郑旦反手将剑横在脖颈之上，闭了眼睛。那一刻，她看到了家乡漫山遍野盛开怒放的山茶花。
十一、诀别
想不到还能再醒来。
睁开双眼，竟看到范蠡焦急的脸。你还好吗？他关切地问道。
郑旦腾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发现毫发未伤。
我手下人夺下了你的剑，可你却因体力不支而昏厥。范蠡说道。
我的剑呢？她第一句话问道。范蠡把剑交在她手上，她小心地查看一番后，才宝贝地抱在怀里。她受了伤，还好剑无恙。
我要见王。她抬起头，对范蠡这样说道。
不行。铿锵坚决的语气，一如他当初，拒绝她入宫。
为破吴立下大功的西施回来了。隔了十年，她仍然美貌无双，光彩照人，堪称天下第一美女。越王摆下丰盛酒肴款待她。她一身素服，坐在越王身边。
吴越两国都传言你死了。勾践说道，语气仍像从前那样，淡淡的。
我险些死在越人戈下。她自嘲地说道。
你为何要回来？他这样问，却不等她回答继续说道，天下人都说西施是灭国乱政的祸水，绝不能存于世上。
大王。越终于灭吴，你高兴吗？她摆弄着酒杯问道。
勾践只是看着她，并不言语。
郑旦有辱使命。她说着，一口气将酒喝干。
慢！勾践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可是已然迟了，酒樽中的酒液，一滴不剩地全都被她喝下。
为何不听范蠡的话？勾践没有放开她，反而将她揽入怀抱。
大王，我……身子渐渐无力，她感觉胸口好像有千斤大石狠狠压着，无法释放。
勾践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我故意跟他说要赐你毒酒，他必劝过你不要入宫，可是你为何一意孤行……
她感觉自己被温热的怀抱收紧，不自觉地，握住了他的手掌。我想见你……她发觉舌根已经麻木，发不出声。
修明。勾践抱着她，在她耳畔，只吐露了这两个字。
她笑了。他还记得她。
十二、世态
越国百姓都知道，他们进献给吴国的美人西施，是妲己转世，有祸国殃民之像。更有术士算出这个美人有破越之命，此女不除，越国危矣。幸亏越王英明贤能，不为女色所惑，一杯毒酒了去此女性命，实在是国家之福。也有人感叹红颜薄命。
越从此国富民强，渐成霸业，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为，越王当初杀西施的决策，再英明不过。
十三、出逃
楚地。
范蠡看着渐渐远去的女子背影，指甲深深刺入掌心。
那天她要入宫见勾践，他断然拒绝，对她说大王已经预备了毒酒，对她已动杀机。他还说，勾践这人不能共富贵，他愿带她一起逃离越国，远走高飞。可郑旦把剑对准了自己，说若不许她入宫，就死在他面前，他只得应允。
而再见到她，她却已经倒在越王怀里。郑旦其实没有死，她喝下的是越王的迷药。只要天下人认为她香消玉殒，就已足够。
临行之前，勾践看着他的眼睛：你要好好待她。
原来，他对修明的情谊，王是知道的。当初在苎萝村第一眼看到那水边舞剑的女子，他还以为是洛神现身，惊讶地赞美着，好俊的功夫，好美的人。他说的全是她，并非西施。当初对西施的约定，也不过是虚与委蛇的伎俩，世上哪个男人愿意把心爱之人拱手送人？况且是如此危机重重的敌方。
王让他带她走，可他仍得不到她。她说，这一切，本应是夷光得到的，她不要。
范蠡看着郑旦远去的倔强背影，连挽留的借口也如梗在喉，说不出口。
那日破吴，他远远地看到郑旦孤身奋战于千军之中，那一身朱红，几乎点燃了半边天空。他和随从一路冲撞过去，在她自尽前一刻，手紧紧握住那宝剑的锋芒，他的血滴在她鲜红的衣裙上，更添艳丽。她就那样力竭地瘫软在他怀中，她的一身朱红，深深镌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后来，范蠡来到鲁国，定居于陶，自称陶朱公，很多人都不了解为何要在陶后加个不相干的朱字。只有他知道，那团火般的朱红，一直燃烧在他心里。
十四、君心
越王终成霸业。
范蠡带着昏迷的郑旦离开的时候，勾践静静地看着他们的马车离开。他赏赐给他满车珠宝，凭借这些资财和他的谋略，范蠡必能富甲一方，趋吉避凶，逍遥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