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回廊》 作者：陈蔚文

一尺八寸的腰围似乎已经成为苏辛身体的一部分遗址。她现在盘桓在心中最多的念头就是如何修复重现这座遗址。很难。

要斗争的是岁月、胃口和生理渐长的内分泌系统。这些因素大多是不可逆转的。常常，苏辛深切怀念起青春初萌时的身体。那被月光抚摸过，清风洗礼过的曲线，腰肢纤细柔韧，充满着无限张力，像一尾灵动的鱼。

每次去店里做衣服，师傅用皮尺一围，总是干脆地报，一尺八，苏辛以为这个数字能伴她一生了。

可是有一天忽然不对了。脂肪的包袭原是弗朗哥“第五纵队”式的，苏辛被偷偷暗算竟恍然不知。只一天，一向买成衣许久未做衣服的苏辛看中了一块暗蓝旗袍料，拿到店里，师傅一量腰围，报两尺，苏辛怔住，问量错了吧，师傅用皮尺重一围，叫她自己看，喏，这不两尺吗？

成天过着上上班、看看电视嗑嗑开心果的安逸日子，苏辛惊觉身体何时做了策动，又恼恨起单调的机关生活，把人扣在一个模具里，倒出来都是养尊处优没了棱角的面目。洗澡时拭去镜上的蒸气，凝视着身体上那些陌生而丰腴的脂肪，苏辛只觉得惶恐不安。自己就到了发福的年龄了吗？年底才满27啊。又一想，27，分明也是不小的年龄了，苏辛一下觉得沮丧包裹了她，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呢。她想到一个人，心里很无望。就目前，苏辛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腰围的扶持。

和要好的朋友徐容舫说起，徐容舫退后一步，仔细审视她，而后说，不会啊，丰腴而已，离发福远着呢。又凑到苏辛耳边诡密地说，成熟男人都喜欢这样的身材。苏辛心中却黯然了一下，张潜不算世俗意义上的成熟男人吧。

又隔了几个星期才见到张潜。王悦邀她中午去他们公司打牌，苏辛很爽快地答应了，倒令王悦喜出望外，他本以为要做番动员的。放下电话，苏辛忽然就紧张了起来，她翻出化妆包，在窗口照着镜子。许是晚上没睡好，脸上的毛孔历历可见，眼袋也明显。苏辛掏出”资生堂“粉饼，犹豫了一下又放了进去。粉质再好，扑过粉的痕迹也在的，苏辛去洗手间用冷水拍了拍脸，又拍了些收缩水，涂了点唇油。

到王悦公司门口，苏辛心里慌乱不已。她整理了一下表情，推门，迎面是王悦厚实的背影，却并不见张潜。苏辛松了口气，同时又觉得失落，吃快餐时，她装作随意地问王悦，上次那个张，张潜不和你一个办公室啊？王悦一侧头，说，喏，那边电脑部。透过玻璃隔板，苏辛看见了张潜。他背对着苏辛，聚精会神看着电脑。苏辛说，叫他过来一起打牌吧。王悦回答，他从不打牌，整一个网虫。

一圈牌快结束时，张潜过来了，双手插在休闲裤口袋里。他看到苏辛有点意外，礼貌地点头说，你好。苏辛笑笑，你好，明明要出分的牌，苏辛丢了张黑桃3。

苏辛开始下意识地节食，可是成效并不大。首先她父母那就通不过，饭量多少在他们是衡量健康的重要保证。苏辛一餐少吃，他们就紧张起来，弄更多的营养品给她补。而且，苏辛自小给父母撑大了胃，又注定不是素食主义者，她完全缺乏那些女孩一天只吃些水果就算完事的毅力，节食只让她有机会吃进更多高热量的零食。她记得徐容舫每次谈恋爱就只吃一顿，特意去咨询，只说喜欢上偶然认识的没有可能性的一个人。徐容舫说，那你和我可不同，我是两情相悦，两人看着都饱了，况且有时还顾不上吃。你一人煎熬着，再不吃怎么顶得住？

苏辛又尝试电视广告推荐的各种减肥产品。从减肥香皂到减肥茶、减肥锅巴，仍无多大收效，只把脸吃得黄黄的，像在病中。最后，苏辛决心运动。自小她体育课就没及过格，此次决定去报健身班真是拿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跳了两个月，苏辛累得不行，精神是更充沛了，体重却并未下降。而且，身材渐趋运动型，从以前的闺阁体演变为豪放派，苏辛想倒是和自己的名字相得益彰，可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种种方法用尽，苏辛的腰围不见小，似乎就此准备安营扎寨，长治久安。苏辛对于减肥信心几乎丧失殆尽，她想自己可能真到喝水都会胖的阶段了，而且徐容舫说得有道理，终究是无望的爱又哪来原动力呢？想想自己纤细腰围时，碰上偏偏是喜爱丰腴女人味的男子，而如今，自己丰腴了，却见需要清瘦腰围的爱情。怎一个恨字了得！

圣诞节前三天是苏辛生日，她特意叫了王悦和他同事。在一家小小的茶艺馆，苏辛的说笑都只是根期待的线索，为了点燃一刹的光亮。快到九点，张潜来了，半短黑色棉夹克，围着暗红格子羊毛围巾。在叫茶水时，苏辛仿佛全不经意点了一杯冰块，她记得上次在“蓝岛”张潜说无论什么天，他都喜欢喝加冰的。一伙人闹哄哄的，苏辛的心被张潜舀冰块的小匙碰得叮叮当当。

一回来，苏辛急忙翻出张潜交到她手中的那件，拆开暗纹牛皮纸，是一本藤编CD册，里面夹着三张音乐民谣碟，分别是吉他、口琴、风琴版。CD册首页夹着一张小卡片，“生日快乐”再无其他。所有一切都打着张潜风格的烙印。苏辛忽然泪流了一脸，一夜反反复复放这三张碟。荡漾着青春光影的音乐声中，苏辛知道自己必然错失一段虚拟的爱情，像永别一个时代。

苏辛所在宣传科的科长三十来岁，对新事物挺有兴趣，想要为单位制作个宣传网页，以表示对知识经济的参予热爱，年底业绩考评好多个亮点，于是交给苏辛去办。苏辛首先想到是，终于与张潜有机会接触了。

几乎是迫不及待拨通了总机转电脑部，张潜接的。苏辛客气而温柔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并说事情挺急，晚上请他吃饭再谈。

两人在一家小餐厅坐下，苏辛被一种不真实的幸福给包围着——管它什么乱云飞渡沧海桑田，只这一刻，也是好的。苏辛问张潜：

“你的名字是不是出自‘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没那么诗意，我父亲在大连当了36年的海军。我弟弟叫张艇。”

两人接下来聊着，苏辛非常害怕冷场，只一分钟，也会暴露她的情怯吧？况且有那么致命的如水的背景音乐，苏辛时时觉得一种上升的晕旋。

谁也没提起王悦，仿佛他不是他们重要的联系人。

十点差五分，恰当告别的时间，张潜打车把苏辛送到楼下。苏辛在院子里伫立半晌，想两点间的直线本是最短，可回廊就不同，曲折蜿蜒，从这头到那头隔着无数不能拍遍的栏杆。

泡桐树的叶子在风里掀得哗哗作响，苏辛觉得心一点点凉下去。像拔过牙，空洞的痛。

一字一句打来不易

公器私用，加�

夜里两、三点苏辛才迷糊睡去，却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她和一个男子是今世的爱人。一个寓意不明的场景中，两人在人群中各自走动，忽然，他就消失了，似乎是遭遇了一场意外事故。而她仍在下世等他，已不记得他长什么样，衣橱里却满满保存着他前世的衣物。一天，偶然地，她认识了一个面孔清俊的男子，当下了然正是他。而他竟是不知，她也不急，慢慢聊着，不知怎么提到衣橱，他说要看看。她微笑说，这里面是我前世爱人的衣物，你也要看吗？他答，看看吧。于是打开，他对着那些半新不旧的衣物愣怔半晌，忽然朝向她的眼睛，说，我们结婚吧。一刹，隔世的大喜与大恸都涌上心来，她竟无语。就这样醒来。

苏辛的泪水不觉流了出来，努力回忆着梦中男子的样子，想到张潜。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做一个不属于27岁了的荒谬的梦？

阳春来临时，捂了一冬的苏辛如一枚鲜桃乍放。

王悦由衷地赞美她，说她充满东方女性的韵致，看她的眼睛充满了渴望。婚姻之事被再三提起。苏辛却为自己的丰润懊恼不已，买了数件深色衣裙。本来，她是想买些休闲衣物的，可是试试都不适合，休闲衣物要有空间感方显得出逸致，不能穿得像灌肠。

她对张潜思慕愈深，和张潜间却越成其为渺茫。她是王悦名分的女友，而他是王悦同事。相互间都无法洞悉对方内里心事。

苏辛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爱情都如夏天的汗，沾腻湿重地贴在背脊上，而骨子里她是那么渴望一种如水的情感。

许多次，苏辛涌起给张潜打电话，约他出来坐坐的冲动，却终于克制了。她不大相信这会是两人的另个开始，却怕因此断送两人云淡风轻的现在。

像两条无法交汇的轨道，苏辛觉得这样伸延下去只会增加她的无望。如果，她开始就不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身份认识张潜；如果，她不比张潜大两岁；如果，她仍有自信而纤细的腰身；如果，只是在一座陌生的城——事实是，她和张潜间永远隔着一些不能逾越的东西。她不可能拥有他，像不可再回到天边燃烧着晚霞的菁菁校园。

王悦约会她，苏辛总有意无意地叫他把同事一块叫上，说人多气氛好，王悦每次却仍是一人，苏辛明显地表示着失望烦躁，王悦很无辜地说，不是我没叫，他们都说我俩快进入实质性阶段了，不来当“灯泡”，苏辛想，他们，他们包括张潜吗？

一晚，在初见张潜的“蓝岛”酒吧，王悦笑着告诉她，张潜这小子，神不知鬼不觉找女朋友了，听说那女孩追了他挺久，外企公司的翻译，伶牙俐齿的。苏辛的背一直，不作声喝着柠檬茶，仿佛全不关心，只漠然看着大屏幕，“你是飞鸟，我是鱼，要不是一次失速流离，哪来这一次不被看好的眷与恋。飞鸟如何去爱，怎会爱上水里的鱼”。是的，苏辛想，飞鸟与鱼的爱情怎会成立呢。

裙腰箍在身上紧绷绷的，苏辛觉得透不过气来。王悦要她点歌，一晚上苏辛只唱了一首歌，邓丽君的《再见，我的爱人》。本来喧哗的小厅在苏辛唱到后来时，渐渐安静了下来，似乎被苏辛深情悲郁的歌声感染，一个喝醉酒的外地男子伏在桌上痛哭失声。

六月来临时，苏辛和王悦订婚了。没人不觉得顺理成章。

不久后的周末下午，苏辛和徐容舫逛街买结婚用品，在百货公司门口喝着果汁，看见对街张潜穿着暗蓝牛仔衬衫的身影，一个女孩挽着他胳膊，亲热依恋的神情，无疑是他女友了。那女孩分明甜而喜气的圆脸，润泽的腰身。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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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年前的感想：

小说最后在出人意料处戛然中止，悲剧浸润了喜剧。

......

笨蛋飞，最不喜欢这样的咿咿呀呀啦，哈哈

5年后：

大而论之，“当我们抛弃对事实做出结论的企图，那么已有的经验就不再牢不可破。”

人与人之间的境遇，“两点间的直线”似乎只是对一种理想范式的缅想，具有某种虚幻色彩。作者洞悉的是人性中的一种绝望。

......

费力气一字一句打出的理由：

1、送给我的朋友。无论你对人性境遇如何看取，“他者”的观照必不可少。

2、过去的经验在昨天下午，那个阴霉的图书馆下午，突然被唤醒。我完全有理由认为过去的经验是为将来的某一刻存在的，当然，将来与过去的相遇，新的意义已经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