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当然没有打宝钗一顿,只是笑着向林黛玉解释了这个故事纯粹是宝钗编出来逗她的,根本没这回事。这个玩笑开到这里,本来应该结束了,不料宝钗却又补了一句“真个的,妈明儿和老太太求了他作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这话就耐人寻味了。所谓“岂不比外头寻的好”,言下之意,岂不是在暗示薛姨妈本来是看不上林黛玉做儿媳的,所以宝钗才会劝她别太挑剔,相当于是说:林黛玉虽然毛病多多,但是比外面随便找来的人总要强一点。这种话如果是母女俩在自己家私下里说说也罢了,现在当着一个女孩子的面,而且是一个父母双亡、特别敏感的孤女,说她“岂不比外头寻的好”,这也未免太伤人、太岂有此理了一点,所以老实的薛姨妈一听女儿竟然说出这么离谱的话,赶快表态不是自己挑剔,而是自己的儿子实在太没出息配不上林黛玉,所以才不敢高攀的,而且为了补救表示诚意,还主动提出帮林黛玉和贾宝玉做媒。
以宝钗一向的细致为人,本来实在不应该说出这种话来的。更奇的是,一向多疑小性、连宝钗偶然跟母亲撒个娇都要当场发作的林黛玉,对宝钗这么明目张胆的当面羞辱居然完全没有生气委屈反感的表示,只不过是红了脸,然后还怔怔的发了一阵呆,似乎还被宝钗说中了心事一般,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如果宝钗的话仅仅从表面理解,是很奇怪的。但是,如果这句话是语带双关,那就不同了。也就是说,宝钗这句话表面是在劝说薛姨妈,实际上却是说给另一个人听的,而这个人当然只可能是林黛玉。正因为林黛玉听懂了宝钗的言外之意,所以才会对看似无礼冒犯的话并不介意。
那么,宝钗为什么要借题发挥,跟林黛玉说 “岂不比外头寻的好”?通常来说,宝钗会劝说林黛玉到外头寻的不好,肯定是因为林黛玉自己有“到外头寻”的想法,宝钗才会去劝她,如果林黛玉本来就没想过,这句话就是无的放矢、莫名其妙了。
读者们看到这里,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在大多数人心目中,林黛玉是痴情忠贞的化身,死心塌地、一心一意只想嫁给贾宝玉一个,嫁不成就一定会伤心而死。林黛玉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到外头找”、另觅佳婿的想法?
如果只有宝钗一个人认为林黛玉在婚姻问题上三心二意,可能很多人会觉得宝钗是在胡说八道,诬蔑林黛玉的人格。但是如果林黛玉自己的贴身心腹也跟宝钗一样看法,那就很难用“污蔑”来解释了。
就在同一回里,林黛玉的忠心耿耿的丫环紫娟“试玉”回来,曾对林黛玉的婚姻问题发表过一大段的感想和建议,这一大段话如果概括起来,竟然恰恰就是宝钗的那句“岂不比外头寻的好”。紫娟会拿贾宝玉跟“外头寻的”作比较,花了一大段口舌来证明嫁给贾宝玉比“外头寻的好”,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也认为林黛玉有放弃贾宝玉另嫁外人的念头,所以才需要苦口婆心为贾宝玉做说客,希望能说服打消林黛玉的三心二意。
紫娟和宝钗竟然不约而同的先后向林黛玉提出了“岂不比外头寻的好”的劝告,恐怕不会是偶然。也就是说,直到57回,林黛玉还没有确定自己跟贾宝玉的关系,还在谋求其他更好的婚姻选项。这一点其实从林黛玉自己对贾宝玉的态度上也能看出很多迹象,拙文《贾林恋的三个阶段》分析过一些细节,这里就不再赘述。
紫娟无疑是贾林配的铁杆支持者,因为她的想法很单纯,认为贾宝玉是对林黛玉最真心最好的人,所以林黛玉应该嫁给他才最有保障不会吃亏。嫁人要嫁一个对自己好的人,这个道理林黛玉想必也明白,但是为什么还是迟疑不定呢?
一种可能是林黛玉对贾宝玉的感情不放心。但是紫娟进谏是试玉之后了,贾宝玉已经为了林黛玉差一点送了命,如果这样子都不能博得林黛玉的信任,实在想不出林黛玉还想要他怎么样来表忠心。退一步说,如果林黛玉信不过贾宝玉的诚意,那么外面其他的公子哥儿就更加让人不放心,所以林黛玉不可能因为对贾宝玉有一点疑心就产生放弃他去赌更加不可靠的婚姻的念头。
所以林黛玉会迟疑,恐怕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贾宝玉达不到她的择偶标准,因为失望不满,才会生出外嫁赌运气的想法。只不过在紫娟和宝钗的先后否定、劝阻之下,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而已。